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8吾國吾民 | 上頁 下頁
一一


  正煩惱間,卻聽腳步聲響,一人從殿外行來,眾將見得那人面貌,莫不大喜而呼:「鞏爺!您可回來了!」

  正統軍四大參謀之首,便是長洲鞏志。他才一進來,猛見殿內風聲蕭蕭,官差衙役溜得一個不剩,僅余上司一人孤坐著。鞏志心下一凜,忙道:「怎麼?那小民給收押了?」鞏志心細如發,三言兩語便猜出梗概。眾參謀自也苦笑兩聲,全都點了點頭。鞏志長歎一聲,道:「麻煩了……」

  確實麻煩了。兩軍對決,攻心為上,若想打垮「一代真龍」,絕不能單憑拳腳功夫,而是要抓緊他的性子,只消逼得他心生茫然,不知為何而戰,這場仗自也贏了一半。

  秦仲海是個狡猾的人,過去十年來,他不知多少次迷惑大都督。想起王一通指證歷歷,眾人擔憂起秦仲海的動向,自是滿心煩惱。高炯附耳道:「鞏爺,萬一秦仲海真來了……大都督可有法子制住他?」鞏志歎了口氣,道:「先別說這些了。燕烽,去打盆水來,我來服侍都督洗臉。」那燕烽在四參謀裡年紀最小,外號「四火兒」,一聽老大哥吩咐,便已諾聲而去。

  空曠的大殿上,只余伍定遠孤身坐著。看這人打少年起便不健談,如今年紀長了,一日靜默下來,形象只有更加嚴肅,讓人不自覺害怕。眾參謀心下發寒,一齊朝鞏志望去,盼他趕緊上前相勸。

  正統軍裡人人出身沙場,唯獨鞏志不是。他以前是個衙門師爺,不曾帶過一天兵,不解軍務,不識兵法,可也因他的出身如此,每回出征在外,總要擔負最要緊的功課。兩軍對決,攻心為上,他必須鞏固正統軍的心防。從大都督到小卒,無論誰心生迷惑,便得瞧首席參謀的作為了。

  鞏志自知苦差難免,先上下整理了衣裝,這才行到上司身邊,躬身道:「都督,卑職回來了。」伍定遠眼光仍瞧向地下,卻沒應答。眾人心知肚明,以「天山傳人」武功之強,怎可能聽不到鞏志的說話?不消說,此時他哀莫大於心死,他什麼都不想管了。

  眾參謀暗暗叫苦,就怕連鞏志也勸他不動。高炯附耳過來:「鞏爺,我看都督神色不對,不如我去請夫人過來,讓她勸勸都督。」鞏志搖了搖頭,悄聲道:「先別驚動夫人,到時他夫妻倆一言不和,反而害得都督心裡更煩。」

  豔婷脾氣如何,正統軍上下自是明白,眼看高炯不敢再說了。鞏志只得沉吟了說詞,他慢慢挨近兩步,道:「都督,且聽鞏志一言,好麼?」他見伍定遠不言不動,當下大著膽子,將手搭上了上司的肩頭,細聲道:「都督,咱們正統軍誰都可以迷失,唯獨您不能。倘使總帥自己都迷失了,這場仗也不必打下去了……」

  此言並非危言聳聽,秦仲海打通了陰陽六經,正教中人別無抗手,唯賴伍定遠的「真龍之體」方足相抗。倘使大都督鬥志全消,一旦與怒王正面交鋒,無論單打獨鬥、抑或整軍出戰,都將一敗塗地。

  鞏志苦心勸諫,饒那伍定遠心境再差十倍,此刻也須應答。他睜開了眼,低聲道:「我很好,也沒有中誰的陰謀陷阱,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自己……」

  鞏志聽他自稱「很好」,說話時卻不住搓弄額發,料來一點也不好。他大著膽子,握住了上司的鐵手,低聲道:「都督,您要有什麼心事,何妨說出來吧?讓大家替您參詳著。」

  鞏志細心問候,大老闆仍是低頭不語,彷彿心事重重。過得半晌,他終於歎了口氣,幽幽地道:「鞏志,你能否告訴我……這些年來,伍某人……伍某人……」他目光望向遠方,茫然道。

  「做得『對』麼?」

  耳聽上司問了怪話,眾參謀登時發起喊來了:「都督!您再對也沒有了!您沒見方才那小民感恩戴德,歡喜離去麼?您與怒蒼激戰十年,為國為民,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萬民,您還會有錯麼?您一百個對,一千個對,您是開天闢地、古往今來最善良的官兒了!」

  正統軍四大參謀,有的管食糧,有的管佈陣,卻無人善於攻心。果然他們說得口乾舌燥,卻多是千篇一律,伍定遠毫不理睬,僅將目光定在鞏志臉上,想來只要聽他說。

  這下輪到鞏志苦惱了,身為首席參謀,他不似岑焱、高炯那般務雜,他只有一個使命,那便是看好老闆的心思,正因如此,他的職責也至為重大。眼見大都督一臉殷切,他連歎氣也不敢了,只能垂下頭去,細細推算上司的心情。

  大都督為何痛苦呢?一個人武功強到他這個境界,那是想殺誰就是誰,隨時能將心目中的壞人一網打盡。可有了這般隨心所欲的武功,為何他還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賺自己的官職不夠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義?可一個人坐擁一百四十個衛所,手掌七十萬雄軍,權勢大到他這個地步,難道還嫌不足?

  麻煩不在武功不夠高、也不在權勢不夠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為他太高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個字……

  該怎麼做……

  才是對的。

  鞏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卻也淋漓而下,看大老闆這幅模樣。他豈止迷失了?他從頭到腳每一寸都在動搖。想到復辟來發生的無數大事,朝廷裡或生或死,或走或叛,鞏志真不想說話了。

  畢竟那地獄裡的哭嚎聲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為本朝武人首腦,他敢全數推稱不知?

  正懼怕間,殿上腳步聲響,那燕烽總算打水回來了,在眾參謀的注視下,鞏志趕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濕,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說。正蒙混間,高炯咳了一聲,道:「鞏爺,說句話吧,都督在等著。」岑焱也催促道:「是啊,鞏爺,您別不吭氣,咱們可是一家人啊。」

  鞏志想蒙混,人家卻不讓他蒙,他苦笑兩聲,自知無法拖延,當下單膝跪倒,朗聲道:「啟稟大都督!什麼對與不對,卑職從沒想過!打鞏志跟隨您的第一天開始,便從是非裡豁出去了!」

  聽得鞏志的言語,眾參謀自是大感意外。正統軍號稱仁義之師,十年來鏟奸除惡,解民倒懸,可首席參謀卻怎地說出這等話來?眾人又驚又急,紛紛喊道:「鞏爺!您說得是什麼話?咱們正統軍十年來流血流汗,為國為民,難道還有錯麼?」

  鞏志靜靜搖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眾人大驚道:「為什麼?」鞏志歎了口氣,低頭道:「我只是個參謀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麼是非對錯,我不想多談。」

  參謀談的是輸贏,史官論的卻系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論。

  一片愕然間,卻聽伍定遠歎了口氣,道:「說得好……說得非常好……似我這般人,本就沒資格談什麼是非。」說著說,馱下雙肩,神氣極為蕭然。眾參謀大感驚慌,一時急使眼色,都盼鞏志說上幾句好話,別再廢話連篇,存心折騰老闆。

  鞏志如此說話,其實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邊,柔聲道:「都督,非是卑職有意頂撞您,實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談那些大道理。可卑職心裡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轉為鄭重,緊緊握住了上司的鐵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盧大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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