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逸 > 玉兔東升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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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舟 風和日麗,水波不興。 扯起了一面風帆,倚舵而坐,撐船的艄公老馬,至此才像是能喘上口氣兒。 由腰上拔出舊煙袋,打著火燃上了煙,深深地吸上那麼一口,濃濃的白煙,就像是兩條小蛇,打他鼻孔裡溜出來,一個勁兒地往高裡爬,漸行漸淡,終至化為飛煙一片,完全看不見了…… 瞧瞧他那股勁兒:閉著眼、攏著眉……仿佛已到了忘我之境,快樂裡揉和無限痛苦!過去的歲月,已付于流水,未來呢,又豈能盡如人意?苟能化為飛煙一縷,上升天庭,飄飄乎羽化而登仙,那滋味該多好! 老艄公眯起一隻眼,向天打量著,歪下來的草帽,幾乎遮住了他的半邊臉;剩下來的那一半,黝黑、蒼勁,一眼即能看出,這是一張半生與湖海為伍打過交道的臉,卻是,那一道鮮紅略呈紫色的刀疤,迎著偏斜日頭,十分清晰。 刀疤的一半,掩飾於密密濃濃的虯髯裡,瞧著這片胡髭,和倚下來的長條個頭兒,猛然間提醒著你,對方曾經是條漢子,最起碼,也似有過強梁霸道的歲月,如今竟蕭條了。 像是滔滔不絕的河水,後浪急催前浪,再強的人,即使你是當今頂天立地的英雄,在無情的歲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淚盡無語」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樂。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樂了。 老艄公其實並不老,頂多五十歲,一多半的頭髮還是黑的,卻是那重重交疊的皺紋,看起來直覺地認為他已經老了。 和風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經睡著了。 彩蓮為她蓋上一件衣裳,傍著長椅,自個兒也在打盹兒。 潔姑娘手托香腮,染目於滔滔河水,這陣子倒不思困,卻似有永遠也想不完的心思,越想越煩,越煩越想……沒完沒了。 像往常一樣,袁菊辰半斜著身子,伸著一雙長腿在曬著太陽。 秋陽賽金,曬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那滋味真是有一番消受。大黃狗就趴在他跟前,一人一狗,都像是睡著了,模樣兒分外親切。 翻過身子來,面向船尾。 可就瞧見了身後的遠近來船,大大小小,總有十數艘之多——大肚子的雙桅貨船,輕巧單帆的「兩頭翹」,甚而小到不能再小的「蚱蜢舟」,一一畢陳眼底。 說到「蚱蜢舟」,這小傢伙顯然就在眼前不遠。 ——或許是行得太疾了,浪花卷處,窄小的船身看來像是要由水上跳了起來。如此一來,可就難為了船上把舵打槳的兩個艄公。 好精練的身手! 船尾的一個,忽地搶步而前,「嗖」地縱身船頭,合二人之力,硬生生把揚起來的船頭給壓了下去,卻在船身平下的一霎,迅速地又回到了原來的船尾,前後兼及,縱退無跡,妙在來去進退,配合著船身的運行,時間不早不晚,動作不快不慢,真個恰到好處。 操船的兩個艄公,顯然是此行道的頂尖老手,只可惜,一身能耐糟蹋了,不營水上生計的大船買賣,卻劃著這樣的「小不點兒」,豈非是有些悖於情理? 袁菊辰忽地翻身坐起。 便在這一霎,觸到對方之一仰起來的半邊臉,四隻眼睛交接之下,對方忽地垂下了頭,長槳翻飛,小船很快地便擦了過去。 袁菊辰確是眼睛夠尖,驚魂一瞥間已看出了個中端倪。 他卻是不動聲色地又慢慢躺了下來。 風帆飽引,船行順暢。 午後「申」時左右,已接近「紫荊關」附近。 但只見西岸峭壁如嶂,高插如雲,寬闊的水面一下子卻變得窄細了,那一面起伏于高山峻嶺間的巍峨長城,勾畫出此一脈的風光綺麗,江山如畫。 潘夫人頭暈想嘔吐。袁菊辰乃傳話後首的艄公老徐,隨即把船攏向岸邊。 岸石嶙峋,蘆花翻白,好一副深秋景況。 小船靠岸,在一株枯柳上拴上了纜,三個女人乃陸續上岸。 女人家瑣碎事多,袁菊辰亦不便插手,好在野處無人,石屏樹障,大可方便行事。 一切料理完畢,潘夫人吩咐彩蓮在一片綠茵地上坐下歇息,取出食物乾糧,隨即向彩蓮道:「去請袁先生過來。」 袁先生不請自來。坐下道:「夫人覺得好些了?」潘夫人含笑道:「老了,經不住了,快坐下吃點東西吧!」 潔姑娘隨即把備好的燒餅夾肉送過來。 「大哥,還要走多久才到呀?」 袁菊辰說:「晚上大概可以到王安吧!」 他坐下來吃著燒餅,一面說:「如果夫人和姑娘不累,我打算連夜走下去,那麼天一亮,就可到淶源,就與山西搭上界了!」 潔姑娘大似意外道:「這麼快?」 潘夫人卻說:「這樣就好,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到了山西跟洪大人取上聯絡就好了。」 潔姑娘恨恨地道:「這些人真可惡,爹爹已經死了,對我們還放不過!」 「小孩子家別胡說八道的……這不就好了嗎?」 潘夫人眼睛看向袁菊辰說:「這個洪大人跟先夫過去最是要好!他們是同科進士,人既和藹,又義氣,我看你不妨就留下來,我跟他說說,大小也能給你謀個差事……」 潔姑娘放過眼神來,直向他睨著,多希望他能點頭答應,他卻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潔姑娘剛要說話,袁菊辰的眼睛,卻似忽有所見——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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