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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女懷春

  李老大人親來發葬,留下了兩千銀子。

  臨走的時候,灑落了兩行老淚,一面親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兒潘潔。

  目睹著這一雙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觸動傷懷,再一次湧出了熱淚。

  「傷心的事總算完了——入土為安,你們也都盡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該閉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總是女人,事到臨頭,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兒「潔」姑娘,看起來還算鎮定,輕輕地推著母親,喚了一聲「娘」,親自上前,移過來一張椅子。

  老大人搖著手:「姑娘,你就別張羅我了!」

  早就聽人說起,潘照有個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異常標緻,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自幼就許配了人家。

  那個未過門的親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撫,兼著「太原鎮」的總兵,與潘照過去是同科的進士,又是結拜兄弟,最是要好,這一段佳話,也就不脛而走,傳遍仕林。

  李老相閣老早就聽說了,不免向著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幾眼。

  白哲、秀麗,確是個美人胚子,只是個頭兒似乎偏高了些,雖有一身重孝,卻不掩玉潔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雖是無後,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著了眼前這般光景,夫複何言!

  打量著對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後,有幾句肺腑之言,卻是不能不說了。

  靈堂裡冷冷清清,素聯高飄,除了喪家的幾個下人,倒是沒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再沒有比官場更勢利現實的了。

  比較起來,李東陽李老相閣的不畏權勢、雪中送炭,誠屬難能可貴,可他的支援與同情,卻貧瘠得可憐,不過只限於幾句臨別贈語而已。

  「我勸老弟妹稍稍安頓一下,這就帶著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臉的迷惘,竟似還不曾想到了這一招兒。

  「不能在這裡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聽差扶著他暫時在椅子上坐下來。

  「老大人的意思……」

  「別等著過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這才忽然明白過來。

  這件事她豈能會沒有想過?只是眼前瑣事忙昏了頭,總是定不下心好好想過。老大人這麼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見著了洪大人,就好了……你們的交情,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一聽去山西,潔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頭。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淚,訥訥道:「原說是明年春上……誰又會知道碰見了這種事……」

  說著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淚。

  老大人雙手拄著紫藤木的龍頭拐杖,所謂的「八十杖於朝」,雖說如今還早了幾年,卻是承惠先帝的遺囑,這根「龍杖」是他七十大壽時,先帝賜贈,他老人家自受杖日起,便老實不客氣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尋常,洪大人理當照顧……這件事還不便張揚,要快。身邊還有什麼得力的人沒有?」

  話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諭已是削為平民,哪裡還能有昔日排場?

  「回頭我派兩個人過來,護送你們,一兩天之內,收拾收拾,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們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紅,拉過女兒,正要下跪,老大人卻伸出胳膊擋了駕。

  接著他在那個跟班的攙扶之下,抖顫顫地站了起來,這就要走了。

  為免招搖,老大人的八抬大轎穿門直入,除了四個便服侍衛之外,一班儀仗全然免除。

  上轎子的時候,老大人拄著他的「龍頭」拐仗道:

  「等著我差來的兩個人……很可靠的兩個人……」

  他說:「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們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著東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愛的一口傳家古劍由牆上摘下來,轉手交給女兒潘潔。

  潔姑娘接過來,用布撣著上面的灰,不禁有些發呆。

  她想起了父親生前常說的一句話:

  「我家只有這個女兒,這口名劍又要來何用?」

  又說:「留著吧,留著作為將來女兒出嫁時候的嫁妝!」

  這些話當年聽來只是好玩,有些害羞……這一刹那回想起來,卻似有千鈞巨力,緊緊壓置心頭。

  潘夫人似乎發覺到了,瞧著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澀的意味,說:「那孩子今年總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讀書之外,練過劍沒有?要不然可惜了這口好劍……」

  潔姑娘當然知道「那孩子」是誰,說來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還在一塊玩過——如果沒有記錯,他比自己大四歲,現在應該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爺,下面還有兩個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軒」,聽說學問不錯,已經開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門當戶對」的姻緣,父母的意思,明年春上熱熱鬧鬧地辦上一堂喜事,誰知道禍起蕭牆,忽然間發生了這種橫逆,兩家再見面,又該是一番什麼樣的光景?父喪在身,又哪裡還有心情去談論婚嫁?

  一想起來,心裡真是煩透了。

  門簾子撩起。

  老僕潘德進來回話說:「下人們都準備好了,說是要見夫人小姐最後一面才肯走……」

  聽見這個話,潘夫人的眼淚,一霎間又湧了出來。

  「不見也罷……不見了……」

  無力地揮著手,她說:「銀子都發下去了?」

  「都發了,二十兩的,十五兩的……還有十兩的,按著小姐的吩咐,都發下去了。」

  「還有些客人先生呢?」

  「張管事正在開發……」

  「告訴張管事,」潘夫人轉過臉看著女兒:「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幾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說,跪下來給他們磕頭……」

  說著她的眼淚可又淌了下來,一面背過身子,用手絹擤著鼻涕。

  都只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義,發跡以來,門下「食客」、「門丁」不斷,十幾二十個那是常有的事,這些人身份複雜,良莠不齊,既為主人見重,養以衣食,其中少數還月有銀俸,自不能以「下人」視之。

  潘夫人這才特別關照女兒,要她「跪下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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