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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杖

  來者七人。

  清一色滾紅藍緞子官衣,黑紗長帽,斜挎腰刀——是「東廠」錦衣衛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個隸屬「內廠」的高瘦太監前頭帶領,直趨而前,一直來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請吧!就別叫咱們費事了。」

  兩句話出口,往邊上一站,這個太監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帶住——」

  六名東廠衛士,一邊三個往潘照身邊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監一臉輕浮地笑著道:「橫豎就是這麼回事,您是帶過兵的,嚇不著您,千歲爺可是來啦,請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張鐵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隨即在一干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趨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聲,驚起了飛鴿滿天……

  不知什麼時候,這片「午門」殺人的地方,竟然盤踞滿了鴿子。在西方,鴿子被喻為「和平」的象徵,到了東方,可就身價暴跌,充其量不過是有錢爺兒們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這群鴿子也忒下賤了,皇宮內院,哪裡不能去?單單選了這片最血腥污穢的角落,盤桓不去,把和平與殺人聯在一塊兒,豈非天大的諷刺!

  灰色的羽翼,翩躚上下,扇動起一天的迷離……

  不期然,團團圍住了潘照,紛紛墜落在他頭上、肩上,刹那間人鴿混淆,幾至不分。

  「鴿鳥有情,其鳴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腳步,一聲長歎,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淚。

  「潘照聽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個人一聲吆喝,字正腔圓。好嗓音,覷其穿彰,觀其氣勢,不用說,這個人便是劉瑾了。

  可不是當年職司「鐘鼓」的那個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禮太監」,總督十二團營,欽賜「九千歲」。在中央朝廷來說,實際上的權力,儼然已駕乎「大學士」、「尚書」之上,除皇帝之外,再無一人堪與頏頡,事實上,當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擬代批,大臣的任免,無不聽其自主,皇帝本人這個位置,倒像是虛設的了。

  雖是個自「宮」的太監,卻生得人高馬大,相貌不凡,可臉上少了那麼一綹鬍子,于大臣言,總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細了些。

  但是這個人,眼前與潘照言,卻絕對掌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那一聲「接旨聽宣」的吆喝,終使得生就鐵骨的潘侍郎,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無君上,屢次以下犯上,著令廷杖午門,剝本兼各職,削為庶民,欽此。」

  娘兒們似的一聲尖笑,劉瑾頻頻挑動著那一雙過黑的長眉,一聲咋呼:「謝恩吧,潘照!」

  「萬歲、萬萬歲!」

  叩頭待起的一霎,才知道雙膝以下的一雙小腿,已吃對方錦衣校尉手上木杖,結實壓住,站不起來了。

  「你……」

  一掙未起,又跪了下來。

  一頂二品烏紗翅帽,早在當廷摘離,錦袍玉帶又何能倖免?不容招呼,即為眼前校尉強剝了去。

  當頭的劉瑾,瞧著過癮,賊忒忒地竟笑了起來:「潘鏡心(潘照號),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卻一直跟咱家過不去,今天開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卻又怨誰?生死由命,你也就認了命吧!」

  說到這裡,面色一沉,轉向身旁提督「東廠」的馬永成,冷冷一笑:「時候差不多了,就別耽擱了,完了事兒,我還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說著話,這個「錦衣衛」東廠提督,忽地站了起來一一一副瘦小乾枯的個頭,三角眼,尖下巴殼。那副長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認識他的人,卻都知道,這個太監較劉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裡,十九無活,因此得了「馬剝皮」這個外號。

  素日早朝,班位並列,潘照與他,頗不陌生,卻因為不齒其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裡,也就沒有什麼好說,認了命吧!

  潘侍郎一雙眸子,緩緩由二人身上轉過,真個是什麼話也不必說,冷冷一笑垂下頭來。

  馬永成夜貓子似的一聲吆喝:「傳刑!」

  說時,即與劉瑾離座而起,轉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樹下。

  那裡列著兩張坐椅,正是他二人慣常觀刑的坐處。

  馬永成那一聲「夜貓子」似的吆喝,激發起眾校尉聲動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鐵打的漢子,這一霎也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聲未完,四名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撲身而前,把一個黑布口袋,不容分說,倏的向潘照當頭罩落,即行動手,把他淩空架了起來。

  先時押赴潘照來的那個高瘦太監,忽地閃身而出,高叱一聲:「兜!」

  這一叱,有分教!

  即聽得「辟啪!」一響,抖出了錦緞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錦衣校衛,分持四方,把他淩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來,「杖四十!」

  高瘦太監又是一聲吆喝:「擱棍!」

  眾聲附和裡,一人持棗木「鴨嘴杖」,緊緊壓在潘照股上。

  卻有個傳話的人,跑向高瘦太監前,小聲嘀咕了幾句,後者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上,一霎間更見陰沉,冷笑一聲,厲聲喝叱道:「打四十!」

  眾聲附和:「打四十!」聲動天地,響遏行雲。

  高瘦太監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換人!」

  這番交代,自有特別含意。當凡「用心打」或「五棍換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無活理,更何況兩者並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換了八個人。

  真個是棍棍見血——輪到第六個人打時,潘侍郎那裡已沒有了聲音。八人杖畢,不用說,早已是血人一個。

  瘦子太監走過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連帶著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為之生生折碎,焉能還有活理?

  試試口鼻,已是沒有出息。

  「哧!」打鼻孔裡出了股子斜氣兒。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個當朝大臣,或者是一個人,倒像是死了一隻狗、一隻貓。

  那邊上還等著他的回話呢!

  瘦子太監緩緩地轉過身子,喜孜孜地移動著腳步。

  說是「報喪」其實是「報喜」。最起碼朝廷裡又少了一個專門作對,看著就討厭的人,豈不皆大歡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陣子風。

  不期然灰羽翻飛,又看見眾鴿的翩躚、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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