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逸 > 西風冷畫屏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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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習晚風,輕襲著銀紅窗簾,白銅鶴盞長喙裡吐出的嫋嫋燈焰,其光如銀。拉長了又縮短,縮短了又拉長。映襯著窗前,那一串滴溜溜打圈的紫貝風鈴,變幻出奇妙的姹紫嫣紅;偶爾互接,觸發的叮叮之聲,給人以「靈」性的感召,向著萬賴俱寂的「夜」裡追尋、探討…… 今夜她思潮起伏,難以自己,國未破卻先已遭到了亡家之恨。母親客死,父親——可憐的亡命之君,猶不知今後將落得如何下場? 二十年羈旅亡命生涯,早已消磨了她的淩雲壯志,但只求像一個尋常百姓人家,終老他鄉,似乎就於願已足。只是這一點起碼的心願,如今看來,也像是奢求了。 「可憐的爸爸……」 一想到她那曾是貴為一國之君,「天子」之尊的父親,除了由衷地尊敬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同情與憐憫了。深山草堂,父女相依為命,賴幾個孤臣孽子的慷慨孝敬,尚還能維持住他一國之君最後剩餘自尊,卻掩不住他長望故國滿懷憂慮的遐思,……深山草堂焉比得皇宮內院?孤臣孽子不是文武群臣。 春去秋來,年復一年,這日子情何以堪?是以年未邁而須已先霜,志猶在其勢已衰,誠所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心裡像是壓著一塊石頭般的那麼沉悶…… 來到冷月畫軒已有不少的日子了,主人巴壺公妙手著春,眼看著病勢日見起色,如果主人所料無誤,再有十天的時間,自己也就要歸去了。 ——這該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了。 記得初聞壺公道及時,心裡該是何等欣慰喜悅!只是旋踵間,待冷靜之後,那份欣悅之情卻竟然變得如此之淡,淡到一點兒欣喜的勁頭兒也提不起來。 漸漸地,她明白了,這其中關鍵所在,在於那多出來的一個人。 「倫哥哥……」 想到了談倫,整個的心都亂了,輕輕地喚著他,心緒懨懨,欲笑還顰。 這幾天,她初嘗了戀愛滋味,味美而醇,引人無限嚮往,或許正是這芬芳的「愛」,醫治了她待將不起的沉屙,果真沉醉在此如芳似醇的愛河裡,該有多好?偏偏一聲臨別的訊號,敲碎了美麗的夢幻。 現實如此的美好,如果一旦使人憧憬到和無邊的未來不能發生關聯,無能持續,便只是夢幻了,儘管這夢幻美到萬紫千紅,幾可亂真,畢竟它只是「過眼雲煙」的夢幻而已。 由此,朱蕊卻又像是不快樂了。 今夜,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沒有像往常一樣地走訪談倫,拉著他的手、天南地北地暢談一切。 今夜,她尤其應該去看談倫,告訴他自己即將病癒離山的好消息。 而,她卻沒有…… 那是因為她想了許多,她像是忽然間長大了,明白了許多男女之間的事。也許是最後相聚的十天了,在這十天裡,她不能不對心裡熱愛的談倫,作出一個必要的交代,這就是今夜她異常苦惱煩躁不安的原因。 記憶裡,仿佛聽父皇說過,自己已經許配了人家。對方的遲遲不來迎娶,顯示著不便明說的陰影與內幕,畢竟今日的父皇,已非當年獨一無二的真命天子,任何人妄圖攀上這一門親事,都將可能遭致滅門的慘禍。婚事極可能便因此告吹。 想到這裡,朱蕊的臉紅了,一縷芳心,不期然地便系在翩翩風采、允文允武的濁世君子談倫身上。 那一天悄悄來到了談倫下榻的西軒,談倫不在,卻看見了他信筆書來的一首妙詞兒: 「西風吹折荻花枝,好鳥飛來羽翮重,沙闊水寒魚不見,滿身風露立多時。」 這首見之《篷軒雜記》的前人詞句,原著者為高季笛,傳說季笛年長未娶,一日見題于周氏「蘆雁圖」,乃出此絕句,周氏喟然曰:「是將求室也!」即以其女嫁之。這典故多才的公主是省得的。 為此,她返後坐臥難安,實在難以捉摸談倫的用心,無論如何,談倫借季笛詞反映自己的用情與孤單思偶是可以理解的。 那麼,他又是在想誰呢?是自己?抑或是別有所屬? 紫貝風鈴兀自在徐徐轉著,叮叮的細小音階,一聲聲都深入腦海;此時此刻,思維毋寧是異常敏銳,然而一旦昧情於當事者自身,竟而越俎躊躇,再三不前。 想到情深處,朱蕊有氣無力,仿佛全身都虛脫了。 設非是隔峰「歸靈寺」的當當鐘聲,她簡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輕口歎息著,她欠身站起,跨過了雙開的紗幔,來到了裡面的套房琴室。 古琴「燕出巢」張翅以待,她便施施然就近過去,盤足坐定,打了一輪亂指,這才「得音就吟」地撫彈起來。 今夜她情腸百結,邊彈邊和以歌—— 「楊柳青青著地垂, 楊花漫漫攪人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 借問行人歸不歸?」 歌聲戚戚然恰如所訴,至此,她的相思與懷念,早已突破了重重疊障,赤裸地訴諸當前。 一條人影,極其輕靈地現身幔內。轉側之間,翩若飄風,顯然在幔外已佇立多時,自然也就沒有錯過朱蕊的娓娓唱和。 設非談倫,焉得如此身手? 他原待出聲招呼,只是卻不願攪了對方雅興,彼此雖是相交不久,過往卻深,大可不必在意這些小節,只是聽到朱蕊唱出的詩句,一曲既終,再不現身,便有窺人隱私之嫌,這就非要現身不可了。 朱蕊卻是懵然不知,前歌七言絕句,出自隋末無名氏所著,本意遊子思歸,無如卻隱喻著女子思春,待郎而歸之意。以朱蕊之冰雪聰明、玲瓏透剔,怎會不悟及此?設非她傷及自身,發之真情,更兼獨處靜室,不虞人知,萬萬不會信口唱出;卻是無巧不巧,偏偏被談倫聽見。 像是微風一陣,談倫已來到了朱蕊當前,後者猝然一驚,驀地站起來。 「啊!倫哥哥是你。」 「姑娘萬安。」談倫微微含著笑:「阿隔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是你幽雅的琴音,把我吸引來了。」 「你……」朱蕊面色微窘地笑著:「我還當今天晚了,你不會來了。請坐。」 談倫一笑道:「難道我不該來?」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半笑著:「又為了什麼?」 「為什麼?」談倫說:「我以為你應該有什麼好消息告訴我。難道沒有?」 「讓我想想看,你真的把我都搞亂了。」 向著窗戶走了幾步,她隨即回過身來。 「我明白了!」朱蕊甜甜地笑著:「你是說我的病?是哪一個嘴這麼快告訴你的?」 談倫高興地笑著,這一霎像是欣慰極了。 「你猜呢?」 「准是史大娘!」朱蕊說:「她的嘴最快了。」 談倫搖搖頭,只是笑。 「那會是誰?」朱蕊說:「難道是馮大叔?還是巴老爺子自己?」 「都不是!」談倫一笑道:「是烏雷。」 「烏雷?」朱蕊費解地笑著:「他是一個啞巴呀!」 「是他的臉告訴了我!」談倫說:「剛才他為我送藥來,見他面現喜色,再由巴軒主人下午來你這裡看病,兩件事一經聯想,就可以猜出了一個大概。不過詳情如何,還有待你的證實!」 朱蕊格格笑著:「你真聰明!」 一面說,她站起來,過去自暖壺裡倒了一碗參湯,雙手奉上道:「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緊,別老惦記著我。」 談倫道了聲謝,接過來喝了一口。 也許只有他真正地能體會出目前的險惡情勢,是以下意識裡,也就越加地期盼著朱蕊的病能早日痊癒,最好能在敵人未能大舉來犯之前,安全離開,將一場看來勢在必發的淩厲兇險,消弭於無形之間,那才是上上之策。 他也曾為主人巴壺公的冷月畫軒設想,史大娘、馮元的安危,俱都可慮。這些人雖然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只是面當敵人大舉進犯時,即使加上自己和至青方丈在內,也嫌勢單力弱。 這些人的處境,只要靜下來,每每都會在他腦子裡打轉,只有一個人的安危,他卻是連想也不曾想過,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你在想什麼?都傻住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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