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逸 > 鐵雁霜翎 | 上頁 下頁


  不遠的大樹上,微微有一聲歎息聲道:「孽緣!孽緣!」那聲音低得僅有他自己聽見,隨見那樹上飄起一股白煙,竟是一鬚髮全白的古稀老人。

  現在這年輕人帶著懊喪、失望,像失去了靈魂似的往回家的路上走著,想著,想著,走著,竟流下淚來……

  他推開了那扇小窗,飄身入內,見母親竟氣息均勻地熟睡,不禁暗感驚異:「今天她老人家怎麼竟熟睡至此?」在愁苦的臉上,第一次裂開了笑紋。他脫下夜行衣,小心地放入箱內,置好了劍,左手拿著綢中包兒,右手是光華閃爍的翠環兒,看看這邊,又望望那邊,狀如呆癡,那嬌柔的倩影慢慢又上了眼簾,不知不覺中他吻著那縷青絲……

  忽然他張大了眼睛坐起身來,一挺身下了床,舉手拔下了牆上一柄銀色匕首,「撲嗒!」落下了一個沉重重的小布袋,還有一封白色的書信。

  他一見書信封面,筆力蒼勁,只飛書著四個字,「字示硯兒」,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暗暗道:「這分明是恩師的筆跡,那我今晚所為……」

  他抖著手打開信封,見內中除了給自己的一張外,另有一封未封口的信,他也來不及看給誰的,先讀自己的要緊,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

  「硯兒如晤:今夕汝所為,吾已盡知,念汝出自孝心,不加責罰,留匕示警,暫記汝首,黃金百兩,可用以奉母病,書信一封親交鐵提督,一切依言行事,不得有誤!

  南天禿鷹」

  不由驚嚇得兩齒相戰,再看那另一封信,上款是:「親呈九門提督府」,當中寫著「鐵提督鏡庵勳啟」,下款:「南天一草民恭上」。心想這封信分明是給鐵提督的,為難的是竟叫自己送去,萬一再碰上鐵府小姐,豈不麻煩?但師命如山,哪敢違背,不禁皺起眉頭。這時就聽到母親有轉動之聲,知已醒轉,連忙收起各物,恭趨問安道:「娘今夜睡得真好,竟一直沒醒過,想必這病大有起色了。」

  葉母吟道:「是硯兒麼?真怪,我今天竟覺得好多了,想是老天有眼,竟叫我這垂死之人能以複生……」她哪裡知道,昨夜南天禿鷹竟潛至身側,用點穴手法點了她的昏穴,再以「小諸天大推拿法」打開了她全身三十六處穴門,故而氣貫周天,一夜之間病已去了多半。

  此時他母子在這慶倖,卻不見在那深府禁院的鐵府,那位鐵提督的掌珠鐵守容小姐,此時香肩連聳,如帶雨梨花,哭得天昏地暗……

  原來這位鐵小姐,乃老提督鐵鏡庵的唯一愛女,平日疼愛十分,生才彌月就多病,一直到十歲那年,藥罐每日不離,北京城遠近名醫幾全請遍,還是只能保持病情不再惡化,想復原勢比登天還難。

  提起這女孩的病來可真怪,這全府上下很少有她喜愛之人,除了父母及貼身小丫環以外,別想叫她多說一句話,每日昏睡不醒,食量極微,清醒時是每年春夏秋三季,冬季整月臥床,全身軟癱,直如中風症,這一來可把這鐵提督夫婦急壞了,訪醫外還張出了告示,令人遍貼各省州府,凡能醫好此症者賞黃金千兩,半年來應者不絕,可真能治好者卻無一人。

  這一日,這位鐵小姐的母親錢氏,正在房中伴女習詩,忽然見愛女放下筆來,喜極叫道:「媽,你聽這是什麼聲啊?怎麼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媽,你叫這人來吧……」

  這錢氏見愛女突然高興,尤其這笑容,連自己還是生平罕見,不禁驚喜交加,一把把她摟人懷中,再豎耳聽去,哪有什麼美妙音樂,竟是一出家人木魚聲加上斷斷續續的梵唱之音,不禁一怔。

  此時這位鐵小姐,竟掙開母懷,喜極欲狂地撲至窗前,推開了那雕欄小窗,叫道:「在哪裡呢?在哪裡?」只看見一叢叢的花樹,哪能看到這出家人,似乎急得要哭出聲音來了。

  鐵夫人見愛女竟從床上撲下,不禁大驚,連忙撲過去抱住愛女,遂又高呼來人,叫小丫環趕快傳人到府外去請那出家人快來。

  過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始見有兩個丫環伴著一風塵僕僕的老尼,這老尼左手拿著一大如面盆的紅色古銅木魚,右手拿著魚簽,寬大的僧衣被風吹得左舞右揚,再加上慈眉善目,竟同畫上仙人一般,令人肅然起敬。

  此時鐵夫人已親自迎出內房,見老尼這模樣,也不由敬仰十分。這一走近,始看清這老尼竟沒有右耳,一件僧衣非絲非麻,兩眸子內每一開合閃出異光,不禁更生敬仰之心。此時見老尼目不斜視,也不見她怎麼走,步法竟快得出奇,後面兩個婢女跑著還跟不上,轉眼已來至自己身前,一彎腰放下了手中木魚,雙手朝夫人一合十,口中說道:「善哉,善哉!不知這位女施主召見貧尼有何見教?」

  鐵夫人連忙跟著雙手合十,口中連道:「豈敢,豈敢!只因小女經年多病,臥床不起,今日聽到神尼梵聲,意思朝見神尼仙駕,故令人往請,不恭處尚請師太寬宥。」

  這女尼聞言連道:「施主何必過謙,既如此就請領見令愛,貧尼尚略擅醫道,或能薄效微勞也未可知。」

  鐵夫人聞言大喜,連聲道:「既如此,那真再好不過了!若能治得小女之病,無異我夫婦再世恩人。」一面令丫環與師太看茶,說著回身讓請老尼先進,這老尼也不客套,邁開大步往內就走,穿過一間書齋,進了內廳。

  忽然這老尼看看內廳小門上的一對門環,回首笑對鐵夫人道:「施主你看這環兒,想是年久都不行了。」說著以那長大的袍袖往那環上拂去,只聽得一聲「嗆!」那粗如手指的一枚鐵環竟應袖而折,「當」的一聲落於地上,把身旁各人,都驚得張口結舌。

  鐵夫人到底不愧出身大家,雖一向不曾接觸這類江湖異人,但一生博讀經書,知悉似此異人並非無有,此時雖驚奇萬分,並不形於顏色,反而對老尼一笑道:「師父真神人也!請進吧。」

  這老尼有意耍這一手,試試這位夫人膽力如何,故而暗運內家真力於衣袖,雖只一拂,何異千鈞。

  此時老尼見夫人面容非但無畏懼之色,卻甚從容,不禁暗暗嘉許。

  說話間已來至臥室。此時那鐵守容小姐早等耐不及,引頸大叫:「媽,快把師父請進來吧!」

  老尼趕上兩步,細細地端詳這女孩良久,才抬起頭低念道:「善哉,善哉!好一副『六陰全真相貌』,可惜貧尼竟早年未悉,以致委屈你了,孩子!」她伸出了修長如玉的手,輕撫著這女孩的頂門,嘴角帶著慈笑。

  這女孩此時見了老尼非但不懼,尚伸出小手拉住老尼如玉之手,嘴中連聲求道:「請師父再念念剛才念的那些經好不好?」嬌憨之態,竟同依母。

  老尼聞言不禁接連點頭,回首對鐵夫人道:「此女先天性根至善,如能從佛定能光大吾祖,使佛門昌盛,只是雙眉斜挑,一生恐難逃『情』關這字,要想成佛非來生不可了!」言罷似微微搖頭歎息,不久接道:「總之,是人間英才,不可多得……」接著又道:「所患疾病,乃先天遺留之『六陰血脈』,如不打通至多再能活上五年。貧尼曾潛修易經,然多年未用,也不知尚如意否,且看此女造化如何吧!」

  鐵夫人聞得愛女最多僅可活得五年壽命,不禁淚如雨下,一把抓住老尼右手道:「請師父務必救她一命!」說著竟要屈膝下跪……

  這一下可嚇壞了老尼,怎經得起鐵夫人如此大禮,不禁回身避讓,單臂扶著夫人,口中連道:「夫人免禮,這萬施不得,豈不折煞老尼了!令愛之病,並非無望,貧尼這就與她醫治……」

  鐵夫人但覺老尼手攙處,竟同鋼爪般,休想移動分毫,想跪也跪不下去。這時老尼道:「夫人請外出稍候,待貧尼與令愛治病要緊。請夫人令人取來熱水一盆、毛巾數條即可。」

  鐵夫人依言行事,老尼這才挽起大袖,由身上拿出一竹筒兒,內裡滿是竹簽,走上前先摸摸女孩臉道:「你不要怕,師父給你治病,等病好了我還要教你本事呢!你要不要學?」

  那鐵小姐竟乖乖地說:「師父,我不怕!我要跟你學本事。」

  老尼這才叫她閉上眼,自己去把門關上,然後叫女孩脫下衣服,伸右手食指于女孩右乳旁「期門穴」上輕輕一點,這女孩但覺一陣昏眩不省人事。

  這老尼一切就緒,把毛巾浸于滾熱水中,輕舒玉手,一塊塊用竹簽挑起,待略涼,始平鋪女孩全身。輕輕用手在上撫拿。老尼潔白的頭上,熱汗如黃豆大小紛紛落地,少女亦全身火熱,滿身大汗。老尼這才取下毛巾,將預備好之竹簽三十六支,支支插入女孩的穴道,然後才坐於床沿略為歇息。

  這「金針開穴」之術,乃易經中最難之篇,施術之人,非內功有極深造就者不能為,運時要將自己本身內力貫於十指,就著熱中把力硬貫於人體,故此消耗元精甚巨。

  此時見老尼面如黃蠟,然恐功虧一貫,竟勉力等候。少女漸漸鼻端發出低微呻吟,全身顫抖,支支竹簽都隨著搖顫不已,狀似痛苦已極。

  老尼知成功在即,略閉雙目,將僅有的內力貫於雙掌,走于少女頭前,兩掌平伸,俱撫于女孩頂門,猛一開目,喝一聲「好!」雙掌一登,三十六根竹簽,如同三十六支竹箭,支支飛起。

  少女大呼一聲:「痛死我了!」竟哇哇連吐兩口紫血,隨著睜開雙目,痛楚大減,翻身就要下地,遂聽一萎靡細音從地下發起道,「癡兒……快平睡,萬不可動。」竟是老尼聲音。

  女孩往發聲處一看,不由「吐!」一聲哭出來了,只見那老尼,面如金紙,軟癱於地,背靠著桌腿,分明為救己而受了重傷。當時雖依老尼之言,平臥不動,但竟哭得如帶雨梨花。

  這可驚壞了屋外各人,尤其鐵夫人,愛女心切,竟開門往裡走來,見眼前狀,不由得大吃一驚,還未容開口說話,就聞老尼道:「夫人體驚,令愛大病已除,不日可愈,倒是貧尼功力有限,令夫人受驚了!」

  鐵夫人見狀,不禁感激得熱淚交流,撲通一聲跪在當地調朝著老尼連拜了三拜。

  老尼全身已無四兩力,只好眼見她千金之體向己跪拜,不由得急得連連擺首,低呼:「折煞貧尼了……罪過,罪過……」

  夫人這才起身趨前言道:「師父乃鐵氏門中永世恩人,如今為小女竟傷重至此,老身願終世奉養師父以終天年。」

  老尼輕搖了搖頭,低聲道:「請夫人令人將貧尼抬起,擱置一床案上,三日內不可驚擾,就不妨事了!」

  鐵夫人即命人依言行事,見老尼在床上盤膝坐倒,雙目低合,知道在用功,不敢驚動,這才走出那房,來自愛女房中。

  只這一會見愛女已臉色紅潤,發音尖亮,知道果如老尼之言,大病已除,不由得驚喜過望,一面急差人去請自己丈夫,一面拉著愛女小手問長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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