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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話聲一落,人就像泄了氣的球似的,忽然軟了下去,那雙曾是光芒四射的精銳眸子,忽然光采盡失,生命的火焰,有如風中燈芯,一下子就熄滅了,不曾留下一些痕跡!

  像是被人點了穴道,尹劍平一動不動地愕在了當場,良久之後,他才忽然想到了是怎麼回事!

  晏春雷死了!

  就像他近來所接觸過的每一個人一樣,這些人似乎都已經註定了同樣的命運——死亡!

  而他,卻仍然還活著,奇跡一般地活著。

  極度的悲傷痛苦,常常使人為之麻木,腦子裡混混沌沌的一片,像是什麼都沒有,又像是岔集著幾百幾千件事……

  在一度碎心,幾乎為之窒息的痛苦之際,尹劍平又慢慢地回復到現實,在那裡他又重新地認清了自我,體會到「生存」的可貴與其重大的意義!

  遵從了拜兄的遺命,把晏春雷屍身搬往大殿裡。費了一整夜的時間,他伐木為材,做了兩口粗木白棺,把「坎離上人」米如煙與晏春雷的屍身並陳在一起,加上名簽,以茲識別。

  歲當隆冬,天氣酷寒,屍體暫時還不至於腐壞,他希望很快能找到風陽府尉遲一家,也好輾轉把拜兄後事料理清楚。

  按說,他理當應該會同尉遲一家肩負起押運拜兄屍身回歸故里的任務才是,只是,他心裡充滿了復仇的欲火,這件工作一日不能完成,他的心情也就一日不能輕快!經過一番冷靜的分析之後,他決定即刻啟程,先到鳳陽府,找著尉遲姑娘,先把拜兄後事作一個交待,然後再定復仇行止。

  暮色像是一襲輕紗,淡淡地籠罩著。

  准此而觀,這片山崗,以及山崗下的幾戶人家,都像著了一層霧,有一種朦朧的意態之感!

  站在草廊簷下,前眺那片荒蕪了的水田,田裡的水都結成了冰,那未曾著冰之處,也都凍得龜裂出來,整個的大地,都在忍受著歲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樣的。在咀嚼著砭骨的奇寒,目睹著歲盡凋零的淒涼之後,憧憬著來年之春,更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就如同人們在飽嘗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覺之後,迫切希望著復仇之後的快感,回復到那種永無拘束、心情開懷的日子一樣。

  薄薄的一抹殘陽,在濃重的寒霧裡,稱得上很不開朗。倒是懸掛在廊簷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襯得像是著了五顏六色的彩筆,一支支都散發著奇光異彩,煞是好看!惱人的黑老鴰,總是在這時候吵噪不去,叫囂低飛著,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將來臨。

  殘陽還照著這塊破招牌——「福壽居」,別瞧它買賣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內唯一的一處客棧,舍此再無別家。

  尹劍平是「午」時前後到的,打尖用膳,耽誤了個把時辰,原想著準備一份乾糧,即刻起程,可是聽店裡人說,前道有大風雪,坍了橋,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搶修之中,預計最快也要兩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兩天再下雪,還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無奈,他只得留了下來。

  那抹殘陽,很快地就為暮色寒霧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來,尹劍平轉過身子來,發覺到伙房裡已亮了燈。

  兩三個夥計擠在火灶旁邊,火光在爐灶裡明滅著,大火上蒸著幾籠饅頭,大師傅正在起籠,白騰騰的熱氣濃霧似地由那裡散飄出來!尹劍平仿佛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他慢慢地走過去,一個夥計看見了他,齜著牙笑道:「客人肚子餓了吧,先吃兩個熱饅頭吧!」

  尹劍平答應著,走進去,他拿過一個饅頭,才吃了兩口,可就聽見一個沙啞口音道:「喂!給我也來幾個熱的,掛上帳,一總算。」

  小夥計答應著,就去揀饅頭。

  這當兒,尹劍平才側過臉,注意到了這個人。

  像是一道閃電,忽然擊中了他,就在他目睹這人的一刹那,他幾乎像石頭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會是他?」

  簡直難以想像出他此刻驚異的心情,透過大片的蒸霧,他看見了那個啞喉嚨的人——尖白臉,吊客眉,一身紅衣服,活僵屍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燒成了灰,他也不會不認識他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盤熱騰騰的饅頭端在了手裡,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著遞饅頭給他的那個小夥計:「前道上的路通了沒有?」

  聲音非但是啞,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個味兒簡直就像是踩著了雞脖子,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不自在。

  「還沒有。」那個夥計答著:「哪能這麼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橋都斷了,光接上那個橋,沒有兩三天的時間恐怕不行。」

  紅衣人阮行蹙著他那一雙搭拉吊客眉,不甚樂意的樣子道:「什麼橋這麼難修?不能繞著走嗎。」

  另一個夥計笑著搭腔說道:「客人您說外行話了,別的橋,可以繞著走,這個橋卻是不行。」

  「怎麼個不行?」

  姓阮的瞪著他那雙三角眼,樣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個夥計嘻嘻笑道:「你客人這麼一說、我就知道您准是外來的了。」

  「你管我外來的,還是本地的,」阮行直著眼睛道:「我只問你為什麼不能繞著走?」

  那個夥計「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飛索吊橋呀,兩邊是千仞高峰,下面是萬丈懸崖,客人您說怎麼個繞法?」

  紅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麼,難道就沒有別的路好走了?」

  夥計道:「有當然是有,只是那麼一來,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腳程,太划不來了。」

  阮行那張尖白臉,氣得雪白,怪聲道:「這是什麼鬼地方?真是!」

  一個夥計歎道:「沒法子的事羅,十幾年第一回,有什麼辦法咧!我們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們恐怕連吃的都沒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訥怪異,是以略有表情即會十分顯著。當下,鼻子裡「哼」了一聲,就轉過身子來。

  想是臨時想到了什麼,又回過身子來,道:「噢,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一個夥計忙道:「準備好了,爐子和藥罐都是現成的,客人把藥拿過來,我們給你煎就是了。」

  尹劍平聽到這裡,心中怦然一動!

  他在紅衣人阮行方一出現的那一刹,心裡著實吃驚,可是略定之後,也就想到了這番緊張純系多餘,因為對方根本就不認識自己。這麼一想,他也就把情緒緩和了下來。

  聽了那個夥計的話,阮行不樂意地搖著頭道:「用不著你們多事,這個藥我自己來煎,等一會你送到我房裡就行了。」

  那個夥計答應了一聲,卻好心地問:「那位姑娘病好點了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瞧瞧,離此二十裡有個焦先生,是這裡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話還沒說完,阮行早已轉身走了。

  說話的夥計呆了一呆,搖搖頭道:「真是個怪人!」

  尹劍平打量著阮行前行的背影,見他手端著那盤饅頭邁著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個僵屍似地跨進西跨院裡去。那裡圍著一圈竹籬笆,茅屋三間,栽著許多竹子,微風襲過,竹影婆娑!的確是個雅致的住處。尹劍平一直以為是客棧主人住家之處,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個夥計嘿嘿笑道:「這地方還真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另一個夥計粗聲罵道:「媽的,你小子不要胡說好不好,人家是主僕之分!」

  前說話的夥計怔了一下道:「主僕之分?不是夫婦?」

  「夫你娘的頭!」那個夥計笑駡著道:「幹你的活兒吧,別亂說話了。」

  尹劍平恰於這時走過來,聞聽之下,搭腔道:「借問……」

  那夥計道:「不敢,客人有話請說!」

  尹劍平道:「原來你們那邊院子,也是客房?」

  「可不是,」那個夥計道:「總共三間,卻叫先前那個穿紅衣服的客人都包下來了。」

  尹劍平裝糊塗地道:「他一個人怎麼住得下三間房子,可否讓一間給我?」

  那夥計笑著搖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間房裡都住的有人。」

  另一個夥計在一旁搭腔道:「他們一共是四個人,一個漂亮的姑娘,兩個轎夫,還有就是剛才來拿饅頭的那個聽差的。」

  「啊。」尹劍平裝傻道:「這麼說,倒是一個官家小姐了?」

  前說話的那個夥計點著頭道:「我看著也像,別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劍平道:「誰又病了呢?」

  那個夥計聽他這麼說,不禁有點疑心地翻著眼睛看著他。

  尹劍平心裡一動,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剛才看見那位紅衣差爺在談到要煎藥什麼的,是我薄通醫術,想到……」

  那個夥計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醫術,是想在這位官家小姐身上賺一筆外快,是不是?」

  尹劍平連聲答應著:「咳,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麼樣,能幫上這個忙嗎?」

  那個夥計臉上立刻現出了不屑,冷笑道:「這個,恐怕不行。」

  尹劍平道:「為什麼?」

  「你沒看見嗎?」這個夥計道:「剛才我要推薦這地方的一個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會要你?」

  尹劍平立時作出一副失望的樣子,呐呐道:「啊,是是……這個姑娘又得的是什麼病呢?」

  這個夥計撇撇嘴,有點不屑與他說話的樣子。

  另一個夥計道:「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好像來的時候還看不出怎麼來,今天一整天也沒看見她出門一步,那兩個轎夫出去探路到現在還不見回來。」

  尹劍平心中有數,也不想再與他們多說,他吃完了手上的饅頭,又要了一碗熱米湯喝下去,算是把一頓晚飯打發了。

  這一刹,他的心情亂極了。

  就在他剛想要轉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見西跨院那扇竹籬笆門,又敞開了!

  剛才方自轉回的那個阮行,又從門內走了出來。依然是那襲鮮紅的衣服,只是頭上卻多了一頂帽子,那副樣子,像是要出門。尹劍平心中一動,注視著他,就見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順著這道草廊,步出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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