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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玉嬌龍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急忙閃身回頭,就見身後站著的正是手持青冥寶劍的李慕白,嚇得她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她索性拚了出去,掄手跳起來就去奪李慕白的劍,李慕白卻一腳向她踹來。就聽咕咚咚一陣響。屋門撞開了,玉嬌龍整個被踹到了屋裡,她跌坐在地下,並且撞翻了一張小桌。

  玉嬌龍趕緊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劍堵著門呢,便不敢直接往外去撞去跑。便想要抄起個什麼東西先出去。但見這時身旁起了一片光,原來李慕白已在自己滾進來時,就進屋來了,他一手持劍,一手便將燈點上。玉嬌龍急忙退到了牆角,雙手抱起了一隻花瓷的繡墩,想要拿這做兵器。

  李慕白昂然站在燈旁,對她說:「玉嬌龍你不要動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後,我便不願使你難堪。青冥劍現在我這裡,鐵貝勒也不願再留它了,叫我後天帶走。《九華拳劍全書》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來了。你我已沒有再爭的理由,今天你來,還有什麼事?」

  玉嬌龍放下繡墩。卻哭了,她頓著腳,也不顧聲音大小,就急急地說:「我來找你就為的是這兩件東西!青冥劍你給不給我,還不要緊,可是那書,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寫的。沒有我保存,那原書早就落在惡人的手裡了!沒我抄寫……」她又頓了頓腳,說:「我抄寫那書多不容易!雖然我多半已經記熟了,可是我還是得要回來我的書,今天你不將書還我,我們就再鬥吧!我並不怕你!」

  李慕白卻擺手說:「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來了,於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損。你抄寫的書當然要給你,連這口寶劍,我都可以送給你,假使你是個明義氣、曉道理,真正行俠仗義、助弱扶危的人。但拿以往的事來說,你實與盜賊無異,我不能給你利器,助你去橫行!」

  玉嬌龍流著眼淚,想了半天,忽然她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厲害,我在你眼前認輸就是,以後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橫行了。你要那兩部一樣的書有什麼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還給我吧!我就走!」

  李慕白竟未料到玉嬌龍會認輸,見她此時頹唐懦弱的態度,與早先那種倔強驕傲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謄寫的那部書,並無奢望,便也有些心裡活動。他放下寶劍,沉思了一會兒,就說:「以你過去殺人放火的行為,我不信你能夠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絕住不長,早晚你還是要出去為非作歹的!」

  玉嬌龍忽然就揚起臉來,忿然地說:「你不信又當怎樣?你不是我的師傅,又不是我的親族,你憑什麼要永遠來管轄著我呢?」

  李慕白說:「因為你的武藝全是自書中學來的。書是九華老人所傳,我盟伯江南鶴所寫,後來被啞俠不慎遺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惡,便如同是我九華山上的人作惡一樣,這次我將書收回,也是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藝雖然精熟,但真正的書中奧妙你還並未得到,倘若給了你書,你的惡性仍然不改,再將書中的奧妙得到,就越發難制了!」

  玉嬌龍說:「你說我惡,我就不服,乾脆你就說,你是怕我將書中的武藝再學幾年,本領將你邁過去罷了!」

  李慕白說:「我要將這兩部書都送到江南鶴之處,他現在在江南九華山上。如果將來你確已改過,我想他必能將書送還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嬌龍只是冷笑不語。李慕白便轉過臉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說:「快走吧!」

  玉嬌龍咬著牙,發著狠,往門外去走,同時她卻斜眼溜著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劍。驀然她就躥將過去,剛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將劍高舉起來。玉嬌龍跳到桌上又用腳去踢,並狠狠地說:「還我!」李慕白卻將劍身平擊在她的腳上。她立足不住,便摔下桌來,雖然沒有倒下,那盞燈燭卻掉在了地下,火燄突突地騰起。李慕白憤怒地說:「快走!不然我就要用劍傷你了!」

  玉嬌龍卻嘿嘿冷笑著,說:「將來再會面吧!無論你將來到哪裡去,無論有多少人鎖著我,困著我,我要得不回我的書,取不回這口劍,我誓不為人!」李慕白厲聲說:「你若再怙惡不改,我劍下絕不饒你!」玉嬌龍又一聲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並沒有追她出來。

  鐵府中夜深院大,這時候護院的僕人們有的還聚在前院賭錢,有的已喝醉了,還有的回家去了,連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嬌龍踏著房瓦到了府外,竟無人查覺。玉嬌龍來的時候是一股勇氣,及至敗在李慕白的手裡,她便有些傷感灰心。後來她又去奪劍,是想趁李慕白的一時疏忽,圖自己的僥倖,但也沒有成功。

  這時候她是傷感氣憤交雜在一起,她恨李慕白是當世的奇俠,但對她竟毫不客氣,而且看她不起,這個仇將來非報不可,這口氣將來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從學會了武藝,空負一身本領,但所得到又是什麼呢?得到的只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骨肉乖離、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傷悲起來。

  在澹澹月色,呼呼寒風之下,玉嬌龍就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飄飄蕩蕩地走回到家裡。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墳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沒有人察覺。一進屋她就一頭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陣,忽然記起來門還沒有關,她就坐起身來,先取火將蠟燭點著,然後去關閉了屋門。她一回身,又對著那後窗戶發了半天怔,接著嘆息了一聲,便重進到裡屋。撥了撥炭盆,見灰裡還埋著兩塊紅炭,她又續上了兩塊新炭,屋子裡漸漸暖和起來。她就坐在椅子上,手拿筷子撥著炭灰。

  這時壁上的自鳴鐘雖都已交到了三點,她卻還不困乏,思前想後,一陣悲一陣氣,有時落淚,有時又冷笑。過了許多時,她忽然吧的一拍桌子,心中決定了主意,這才更換了寢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嬌龍的態度又驟變,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繡香之外,別人也看不出來。她不再像往日那般憂愁,也不再落淚,但臉兒卻永遠沉著。金剛經她已不再抄寫了,她卻命人買來了頂上等的白綾,釘了個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寫極小的字,畫很精細的掄拳舞劍的小人。有時畫著畫著她忽然停住了筆,彷彿是想不起來了,就立刻離開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了袖子,以筆作劍,在屋中舞練一回,練完了又呆呆地細想一陣,然後才接著再往下去畫,有時能畫到深夜還不休息。

  她又命繡香出去買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繡香整天的在套間屋裡,給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是全都做得又短又瘦,而且不用什麼漂亮顏色的裡子,也不鑲花邊。鞋也是做平底的,而且底兒都要用極軟的絨布。做完了她就祕密地收了起來,有旁人要問繡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麼活計,她也不許繡香實說。

  因此繡香也終日提心吊膽的,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麼驚人之事,但是玉嬌龍毫無表示,也不像是心裡存著什麼著急的事情。玉嬌龍現在對繡香更好了,她把自己很新的花緞衣裳,很值錢的首飾全都賞給了繡香。並且她漸漸干涉起家務來了,家中出入的大宗銀錢,時常要由她經手。繡香曾親眼看見她剋扣下了許多銀錢,全都私藏起來,並且將宅中的幾件貴重細軟的東西她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嬌龍又叫繡香早些睡覺。這是個沉沉的黑夜,繡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是又要做怪事,所以很是擔心。她一個人在套間裡睡不著覺,便詐著膽,於深夜三更以後,到小姐的屋裡去偷偷地看了看。就見床上放著換下的衣服,屋中空洞無人,門也虛掩著,她們的小姐卻不知哪裡去了?

  繡香嚇得幾乎要叫了出來,她渾身哆嗦著,心裡極度地憂慮和驚懼。門也不敢掩。回到套間,更不能睡了,她就趴著門窗縫向外偷聽,但是一夜門也沒響,窗也沒動。可是第二天早晨,照樣見玉嬌龍由床上懶慵慵嬌怯怯地起來,也不知道她昨夜是往哪裡去了,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繡香不敢問,更不敢向別人去說。

  就在這天下午,忽然那早先在門前踏軟繩,後來嫁了劉泰保的那個小媳婦來了,還送來了幾包茶葉、點心等禮物。門房的僕人驚慌慌地來問繡香,說:「怎麼辦呢?是請進來呢?還是謝絕呢?那媳婦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不定劉泰保又撇著什麼壞!」繡香也提心吊膽的,她便趕緊去向小姐請示,玉嬌龍卻立時就說:「快請進來!」她彷彿很是歡迎,並且精神也突然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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