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九八


  長福兒說:「我在這兒倒不要緊,把金子給您吧,要不然,您在路上花甚麼呀?」

  韓鐵芳一看,原來這孩子雙手托著雪瓶給自己的那一包金銀,他不由得喜歡,心說:這孩子真聰明!他必是剛才聽說我殺了人,知道我必得逃走,就趕緊從店裡拿了金銀包兒,跑到這兒來截住我給我,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就彎身從下面接過了這包兒,又從包兒裡拿出來幾塊也不暇看是金是銀,就塞在長福兒手裡說:「給你,好好地拿著,我要走了,想不到我們竟這樣地分手,你趕快回黃羊南子去吧!記住了我的話,謹慎忍耐!」

  長福兒一聲一聲,哭似的答應,韓鐵芳嘆息一聲說:「再會吧!將來咱們准有見面的那一天!」他將馬用刀柄捶了一下,馬就騰起四蹄,向東飛馳而去,他就一隻手握著韁繩,一隻胳臂挾著刀跟那包金銀,由著馬去走。

  這匹馬果然是神駒,一口氣就跑出了三十多裡,又來到了沙漠。天空的淡淡月色照得這無邊的大漠,景象益為荒涼,同時,這匹馬只有韁繩,卻沒有較韉,跑出了這些路,就把他的右腿的傷處,磨得又有些疼痛。他一看無邊沙漠,杳無一人,就將馬用力勒住,然後慢慢地下了馬,坐在沙子上,不住地喘著氣,黑馬在一邊抖了抖鬃毛,又昂首向著長天月色嘶叫了幾聲。韓鐵芳現在是只穿著一身褲褂,除了懷間永遠藏著的那塊紅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從哪裡才能找塊大一點的而來包這些金銀呢,雪瓶她贈給我直如同小瞧我,但她是很有錢的人,我如今正在窮困,我也不必找她負氣地把這還給她,但我必須找著她,說明了一切的話,我這番來新疆,因為有她跟她爹爹一比,實在顯出我無能!譬如剛才的事,我辦得實在太急、太鹵莽,我只搶來黑馬,但又拋下那匹紅馬,我真還不如長福兒富有機智呢!唉!剛才牛脖子罵我的話也真對!我在新疆剛招盡了人的恥笑,我非得在去祁連山之前,在新疆作一兩件驚人的事情不可,我得在新疆留下點名聲以雪前恥,才不虛此一行,我還非得到迪化去一趟!非再見春雪瓶一面不可!

  他摸著受傷的腿,忽然看見自己的褲腿原來紮著兩條布條兒的腿帶,他竟像得了甚麼至寶似的,忙解下聯起來就成了一條帶子,紮在腰間,將金銀全都揣在裡面。他又上了馬,一手握韁,一手就把刀當作鞭子,捶著馬,馬又踏著沙漠向前走去,直走到月影向前,他卻又馭馬往北,他的人馬的影子被月光照在沙上已模糊不清,而且沙子越來越粗,月光越來越黯,風越刮越寒,越冷。天卻黑了一陣又發明了,馬走出了沙漠,又越過了一片草原,便看見道旁山坡上的蒙古包的頂兒都鍍上了金色的陽光,他再往下走,走得又饑又渴,好容易望見前面一片房屋,他的心中就頓然一喜,趕緊加快地以柄捶馬,馬蹄如聯珠飛也似前進,少時就進了眼前的鎮街,他看見街上有往來的人不少,車、馬、駱駝,兩旁還有不少的鋪戶。他怕有人注意他的形跡,就趕緊下了馬。急匆匆走進路西的、土牆上至歪扭扭寫著「石塔莊安家老店」字型大小的店房,進內,就急忙喊店家把馬接過去,找了一個極狹、連個窗子都沒有的房屋。

  店家是個生在此地的漢人,自稱名叫安大勇,是一條二十來歲,粗黑的大漢子。見韓鐵芳沒有行李,可帶著鋼刀,他就向韓鐵芳打了幾句黑話,韓鐵芳本來一句不懂,但在驚訝之下,他生出了急智,故意表現懂的樣子,笑了笑,又紅了紅臉說:「不必撰文了,朋友咱們老實說吧!」

  安大勇就拿一種很生硬的甘省話來向韓鐵芳問:「朋友!你從甚麼地方來?」

  韓鐵芳被問住了,腦筋一轉,才說:「南疆……」

  安大勇笑著說:「這裡還算是北疆嗎?」

  韓鐵芳這才說:「且末城!」其實他真不知道且末城是在哪裡。

  安大勇點了點頭,說:「那個地方是好地方,你很發了些財吧?」

  韓鐵芳又一驚,勉強又一笑說:「甚麼不錯?我這樣子你還看不出來嗎?」

  安大勇卻不語,驀然過來摸了韓鐵芳胸前一下,那很沉很硬的一包金銀被他摸到了,韓鐵芳既驚且急,就趕緊從身邊抄刀,瞪起眼、站起身,安大勇卻擺著兩隻如同熊掌似的大手,他哈哈大笑,說:「別急別急!你一進到店來,我一看你這模樣,就知道咱們是一家子!」

  韓鐵芳卻心裡說:誰跟你是一家?安大勇又說:「看你這把刀,刃上的血還沒擦淨!」

  韓鐵芳嚇了一大跳,趕緊去看刀,安大勇說:「你一頭髮一身的沙子,可見是從白龍堆裡滾過來的,你又不是個娘兒們,可是這胸脯卻鼓鼓囊囊。」

  韓鐵芳既驚這個人的眼睛很毒,比賽八仙的眼睛還毒,又愧自己太無走江湖的經驗。

  安大勇又說:「所以我才親自出屋來接你,我知道咱們是一家子,我安大勇的名字大概你也曉得,七年前,那時我才十九歲,花白龍堆,塔克拉瑪幹,一萬多裡地的大漠我為王,半截山、野豬老九、馬頭神、藍臉鬼那群毛賊王八蛋都是我手下的敗將,我的孫子!」他昂起胸來說這一番話,韓鐵芳倒不由只然一驚,以為這安大勇也是當年沙漠中的一位俠客,可是忽然見安大勇又有些神情沮喪的樣子歎了口氣說:「我就因為那次遇著了春大王爺,完了!我就算完了,住在這兒整整的七年,我甚麼事兒也不作,光開著這個窮店,連飯都吃不飽。現在,我才知道,我又快時來運轉了,前兩天我這店裡住了一位客人,我一看就知道他的氣度不凡,也是跟今天一樣,見了面我就跟他說了實話,那人也跟我道出來字型大小,原來他是我的老前輩,他卻是二十年前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最有名的英雄,半天雲羅小虎,他手下的親隨花臉歡正是我的舅舅。」

  韓鐵芳一聽,覺得「花臉歡」這個匪號,自己似乎在其麼地方聽人說過似的,想了想就想起在蘭州街上看見的那個犯了案的大盜,店房裡去的那個怪人跟玉嬌龍說的那些怪話,曾惹得玉嬌龍勾起傷心痛哭……於是他注意地去聽,這安大勇卻索性坐在韓鐵芳的身旁的炕頭說:「可是我舅舅花臉歡,已因受朋友之累,正法在蘭州府了,羅小虎想救他,可已然晚了!這次羅小虎到新疆來就是為訪春大王爺!」說到這兒,他忽又悄聲說:「春大王爺原來是羅小虎的媳婦。」

  韓鐵芳又吃一驚,趕緊問說:「這是真的嗎?」

  安大勇說:「千真萬確!前天羅小虎親自告訴我的,他並且說:她還給他生過一個孩子!」

  韓鐵芳又提問:「春雪瓶莫非就是羅小虛的女兒?」

  安大勇說:「大概是吧!這件事是糊裡糊塗,向來沒人敢提,更沒人敢問,不過最近有些人都知道春大王爺已經死了。因為有一個姓韓的河南人把她遺留的東西馬匹都給送往春雪瓶那裡去了,所以羅小虎找到這裡,聽說這個兇信,他真是懊喪,在我這住了兩天沒笑過一次,知道我是花臉歡的外甥,現在生意不佳,他就贈給我一些銀子,他騎著馬又往北邊去了,聽說是先到迪化以後就走了,再也不到新疆來啦,因為他傷心。」

  韓鐵芳對於這羅小虎倒不禁覺得很可憐,遂說:「我也是要往迪化去。」

  安大勇說:「那你也許能在迪化看見他,他雖已老了,可真是一條好漢子,你得跟他交一交。老兄,我今天跟你說實話,我在開這個店,其不夠我吃飯,我早就想到別處去弄點生意做,可是做生意得有本錢,前天羅大爺只給了我二十兩,夠我安家的,就不夠我的路費了,我想跟你老兄也借上十兩八兩。這可不是硬借,將來只要我有朝一日時來運轉,我一定要雙份的奉還,朋友就是一句話。你點頭,我接著,你搖頭,我就不再說,我決不會惱你!」

  韓鐵芳一聽,這個人說話倒是痛快,諒他不是甚麼太壞的人,可是他說他要去作生意,這生意倒是哪一種生意,也得向他問明白了,因為這些金銀是春雪瓶的,春雪瓶跟她爹爹一向專以肅清新疆省這地方、剪除盜賊為己任,我如今若用她們的錢,幫助這個人再去到大漠橫行,可未免太對她們不起。於是就笑了笑說:「十來兩銀子,我還可奉送給你,交你這個朋友,只是,你得說明了,你到底想往哪裡去?」

  安大勇又擺手說:「你別胡疑,那沒本錢的買賣,我早不做啦!你現在發的這筆財,我沒問你的來歷,我更不看著眼饞,實同你說,前兩年我交了一位朋友,那個朋友現在蘭州府是吃鏢行飯的,聽說很發財,我是想湊點盤纏進玉門關去投他,憑我這點筋骨力氣,跟幾手武藝,我要在鏢行裡討個出身,只要我能夠混好,我就回來一趟,把我的老婆核兒接了去,永遠不再回這裡了,他娘的這裡的沙漠,草地,真叫我寒透了心!憑你多大英雄,多麼俊俏的美人兒,也得在這裡淹死。春大王還不是個榜樣!娘的咱們一輩子也趕不上她呀!憑身手,憑腦袋都趕不上呀!可是她,都她娘的死在這地方啦!」

  韓鐵芳不禁又笑了,說:「好!我送給你二十兩銀子吧!可不知我的銀子夠不夠?」他伸手從懷中的包兒裡摸出一塊,一看,連安大勇都吃了一驚,原來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子,這至少能替換五十兩的一個元寶,韓鐵芳不想把這錠金子整個都送給他,可是一看他那一雙貪婪的眼睛,自己反倒有些遲疑了,心中一轉,便說:「我只有這一錠金子,不知在此地能夠兌換不能?」

  安大勇點頭說:「能夠換,這裡整天不知多少蒙古人經過,他們都有的是金銀,跟他們換很容易。」

  韓鐵芳點頭說:「好!你就拿去換一換吧!你先看看我的身材,無論新舊好壞的衣棠,你給我買一套來,再給我找一塊方布,舊的也行,一根馬鞭,其實一根藤子也就可以了,寶劍……不必要了,這就行了,剩多剩少,我全送給你吧!」

  安大勇接過來金子顛了一顛,就點點頭,站起身走出屋去。

  韓鐵芳坐著歇了一會,就有一個穿著破衣服的孩子,把飯送進來了,是一個約有二斤重的整個的鍋餅,還有一碗半生不熟的鹽水煮羊肉,韓鐵芳也不管好歹,拿起筷子來就吃。待了一會,他吃過了,安大勇也已經歸來,這漢子真慷慨,不僅買來兩身新藍布的褲褂,一條牛皮纏的馬鞭,一塊大藍布包袱,還有一口帶著鐵銷經人用過的寶劍。他說:「我剛才聽你的意思是想買一口寶劍,此地我有一個朋友,他家中藏著一口真正哈薩克的好把式淬的寶劍,雖不能削鋼剌鐵,可也准保比你這把強得多,我就給你討來了,送給你用,算是我跟你交朋友的一點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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