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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又低聲地說:「方先生!我雖不認識您,我可也聽同行的說了,她這次唱戲置行頭,全都是您給她借的錢,這回她一定把您坑的不輕,您要早知道她是這麼一個人,您絕不能跟她那樣熱心,上她的當!」

  方夢漁搖頭說:「不!我要早知道她的事,我就會早給她想法子。我借她錢就沒想叫她還,我對她熱心,也不是有什麼目的,我不過是為扶植她,因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天才,直到現在我還認定她沒有墮落,她依然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好女兒!」

  賽筱樓歎氣說:「她是我的師妹妹,我能夠說她什麼呀!」

  方夢漁說:「假定她早已墮落,那也由於她的環境,絕不是她的甘心情願,她現在就好像在難中一樣……」

  賽筱樓說:「您以為她是上蟣蠟廟去燒香的小姐被惡霸費德功搶去了?」

  方夢漁說:「是呀!咱們得快想法子去救她!」

  賽筱樓說:「您真是個好人,連我都不想管她的事啦,您還要管。」

  想了一想,又說:「這麼說吧!救她容易,我上她的家裡一待,那小子一來了,我就把他打出去,他還未必有費德功那麼些個壯丁、家將,我在她家裡,就絕不准那小子去,他去,我就接他。可是誰管她們一大家子吃飯呀?將來又怎麼辦呀?難道我老給她把門?她藏在屋裡躲妖怪?」

  方夢漁說:「我想還叫她唱戲。」

  賽筱樓說:「她唱戲人家就給她攪,就逼著她走,她那時候又軟了,不敢不跟著人回去。」

  方夢漁說:「可以叫她到別處去唱,你也可以跟她一塊兒去。」

  賽筱樓說:「您的意思是想叫我給她當配角,又給她當保鏢?主意倒不錯,但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譬如您,要是家裡沒有太太,您就跟地結婚,您可還得有錢,養活她父母,您還別怕搗麻煩,誰要是欺負了她,就是欺負了您的太太,您能夠去告狀,假定那個人耍無賴,我去揍他。我算是您的朋友,或是您的把兄弟,這才行。要是咱們全都是外人呀?那她的母親都跟我說過啦:『好歹都是她的命,我是她的媽我都不管,外人更管不著!』」

  方夢漁覺得這倒是個難題,想了一想,就說:「她家中的生活,我可以擔負,她也可以跟我出來,或是跟著我走,不過,結婚,我自然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我也沒有太太,我不怕將來搗麻煩,可是這結婚的事情也得她本人的願意呀?她的父母多少也得有點贊成呀!」

  賽筱樓說:「這都好辦,我也可以替您去問問她們,反正吧!她非得結婚不可,她早結了婚,絕沒這些事,一個姑娘大了,我有婆婆家,家裡的父母再都不管,還放縱著那只要叫野男人進了門,再指著人家吃飯,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您要是真有心娶她,我就做媒,以後有麻煩您還可以找我。因為,她要是您的太太,那就好辦啦。現在她是誰的太太也不是,那個小子到了她家裡,充老爺,她們自己全都不作聲,我只是一個師哥呀!師哥又有什麼權利?所以弄得我幹生氣沒有一點辦法!」

  方夢漁點了點頭,就從攤上拿了一盒煙捲,抽出一支點著了吸著,心裡想,覺得賽筱樓說的話對,沒有權利是不能管人家家裡的事,可是真跟芳霞求親?那可真是乘人之危,反倒遂了我的心願,她答應是一定得答應啊,我也實在是求之不得,麻煩我更不怕,只是,只是,我豈不是成了個荒唐人物?想了半天,一跺腳,心想:荒唐就荒唐吧!為了芳霞,都值得!我就這麼辦!

  於是他說:「好!只要你能夠給辦得到,我無所謂。不過我不能自己去說,昨天她的媽就已經疑惑我是要拐她的女兒啦!」

  賽筱樓說:「這件事情當然是我去給說,現在我就叫我家裡來看攤,我就去一趟,你不住在繁華報嗎?又不遠,我辦好了一定去給您送信,可是這不像別的,只要訂下,您就得快找房子或是買火車票,要不然你就搬到她家裡去,門口釘上您的牌子:方寓。」

  方夢漁的臉都有點紅了,點頭說:「好!好好!」

  賽筱樓也笑了,說:「這就行!只要有了辦法就行,事情就怕沒有辦法。」

  遂就向旁邊的一個小按說:「你給我看著攤!」

  又向方夢漁說:「您先回去吧!我到家裡叫我的老婆抱著菝子來這兒看著,我馬上就去,只要她點了頭,我再把她家中的人說服,我就給您去送喜信兒,以後咱們就算親戚啦!」

  方夢漁真覺著這是聞所未聞,事情能夠這麼快嗎?妙的是這賽筱樓怎麼想起來這個主意呀?這主意確實不錯,有道理,而且大概還很有效,我實在想不出來。遂就又點頭說:「好好!」

  並掏口袋要給捲煙錢,賽筱樓卻把他攔住,說:「這麼一盤煙,您還要給錢嗎?算了吧!我要是不知道您是個好人,我不管這事。您也是,以後您就瞧我。我雖然窮,可是告訴您,咱雖沒有走過綠林,可是慷慨好友!」

  方夢漁到疑惑他是喝醉了,剛才出的那個主意大概也是個醉主意,未必有譜,然而,那個主意確實是一個妙主意,放心由著他去辦吧!於是就又點點頭,說:「那麼,好吧!待一會見吧,我在報館裡等你的回話。」

  說著,遂轉身走去,還不住地回頭,一路上就越想心裡越覺緊張、興奮,回到報館裡,一個人在屋裡,更是坐立不安,他以前兩日芳霞表現出來的那種柔情來猜測,要跟她求婚,她還能夠不破涕為笑嗎?不高興非常嗎?不喜出望外嗎?不如絕處逢生嗎?不慶倖終身之有托嗎?她的家裡當然也疑惑我有錢。本來,只要是我真結婚,叫芳霞穿上大禮服,頭上披上紗,手裡抱著花,跟我照個結婚相片,給我表兄寄去,他一定還借給我款,朋友並且都得送我賀禮,報館不能住,去租房,租不著房,住旅社,甚至真帶著她到上海,報上也得給我登新聞:「名記者方夢漁與名坤伶霞美卿……」

  啊!那可是絕妙的新聞,小報更得登了,朋友們不但給我賀喜,還得吃我們的豆腐呢?……不過……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張名片,那張還在他身旁帶著的赫赫驚人的大名片,那用魔手抓住了芳霞的那——名片上的人,他有點皺眉,不禁的想了一想,可是又看到桌上放著的,那昨夜從芳霞家裡帶回的馬鞭子,這曾經在一個惡人的手中狂掄,曾經使一個素衣、抹粉、戲裝未卸的明慧美麗纖弱的女子,跪在地上不住的嬌啼,這是什麼事情?我縱沒權利,縱沒關係,專為了人道我也得管,為了不平我也要干涉,好了!我非娶她不可,非拼出去不可了!

  方夢漁就這樣又生氣,又喜歡,他的咳嗽使得他精神不好,卻極為興奮,他期盼著賽筱樓的回音,比盼什麼都盼得利害,他知道這時候芳霞必定已經點頭了,只是,賽筱樓為什麼還不快來呀?

  直到晚間,賽筱樓還是沒有來回話,方夢漁原想去找他,可是那樣一來,真顯出是要跟芳霞結婚,是有意圖,這太不好意思。想要再到芳霞家裡去,覺著也未必就有結果,人家魏老太太真許不給開門。賽筱樓說得對,我們本來跟她家都毫無關係,等於是陌生的人,怎能夠管別人家中的閒雜事?

  他這報館裡,一些位同事們,都不再用芳霞為話題,而拿他打耍了,大家有時正在談著,只要一見他進了屋子,便都把話立刻止住,並且絕不再談論「霞美卿」的事,連有關於別的坤伶的事,也都避免對他談說,好像是大家怕他聽了,就觸動了他的愁懷,大家都似深深地對他表示同情,覺著他太不幸了,那位編本市新聞的廖先生還勸他,說:「老方!你要往開了想,社會就是這麼個社會,女人也不過是女人,尤其是歌台舞榭,玩玩就是了,何必太認真?花了點冤錢也不算什麼,只當得了一場病。」

  又說:「我早就想告訴你,可是要在前幾天跟你說,一定得招你的反感,現在,好在你還並沒有什麼大損失,你沒跟她訂婚,戀愛的程度大概也很淺,就算了吧!把身體精神賠上,那可真不值得!」

  方夢漁也不辯白,聽別人說話他只是發怔,他真好似是丟失了什麼,想不出一點辦法能夠把這苦悶解除,把已經破碎的夢補上。

  賽筱樓那人真靠不住。次日,也沒見他的影兒,他大概把他說過的話忘了,或者就是他去說了,沒有成功。芳霞拗不過她的環境,她就這樣的墮落下去了,埋沒起來了,如死人進了深深的墳墓。

  方夢漁對於他自己的工作——編副刊——都也失掉了興趣,尤其是有關於評戲的稿子,他簡直連看也不愛看了,他怕再見報上登的戲園廣告及坤伶相片,那都使他感慨,近兩日,「金牡丹」的戲忽然唱紅了起來,「霞美卿」三個字已無人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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