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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馮亦禪連給他打了兩回電話,都說是:「我沒有功夫上你那兒去,你倒是上我這兒來一趟呀!魏芳霞唱了兩天半戲,刨出開支,還剩了一千多塊錢,賬都弄清楚了,錢在我這兒存著了,你要不快來取,我可就慢慢給花了……還有,芳霞新做的那幾件戲衣,那到底算是她的產業呀?也得跟小碧芬弄清楚了啊?人家下月十號就要嫁人啦,你不來辦,我可不管……」

  方夢漁真懶得去辦這些事,雖然把芳霞唱戲剩下的那錢,再把新制的戲衣變賣了,差不多可以補上在表兄那裡借下的那筆虧空,可是他不願意去做,他還希望著芳霞能夠再登臺。自然,這種希望的可能性已經是很少了,但芳霞又像他的一個死去的愛人,她遺留下的錢:忍得替她支配嗎?她遺下的錦繡猶新的戲衣,何忍再睹呢?

  這天方夢漁實在忍不住,他又到那銅柱子胡同的口外,去找賽筱樓,他什麼話也不提,只是把那天拿的那一盤煙錢給了。賽筱樓見了他,倒很慚愧似的說:「方先生,那天咱們想的那個主意,不是很好嗎?可是我去了……」

  方夢漁簡直不敢用耳朵去聽。

  但聽賽筱樓說:「我怎麼說也是無用。她媽要跟我翻臉,說的那些不是人說的話,我簡直不能告訴您,我問她本人……」

  方夢漁說:「我所關心的就是她這幾天的情況好不好吧?」

  賽筱樓說:「怎麼不好?我去的那一天她就正在擦胭抹粉的,有什麼不好的呀?……」

  方夢漁說:「這就完了!我們就不必再管了!」

  賽筱樓說:「我一提那個主意,她就流眼淚……」

  方夢漁當時又注意地去聽。

  賽筱樓接著說:「她可是無論如何不點頭,乾脆由她自己就不同意,事情沒辦法,主意白出啦,所以我想:也不用去給您送回信了。」

  方夢漁點了點頭,苦笑著說:「沒有關係。」

  回身就走了,雖然很生氣,覺得芳霞是自甘墮落,但又想她曾聽說了那結婚的擬議,就哭了,這確可見她依然多情,太為可憐,她的心頭不定有多深的憂鬱,她的環境必定是萬不得已……這,我還是不應當撒手不管呀!

  他離開了賽筱樓的煙捲攤,就要再往芳霞的家裡去看看,走著,可是越想越覺著無意義,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她就是心中還留有一點殘情吧?也許未必是什麼情。

  他暗歎了口氣,想要圓身,不去了吧!可是已經望到「斜街」那條胡同了,他突又聽見了「當當!」

  有人敲著算命的小鑼,他看見對面走來了一位瞽者。

  這瞽者,他斷定就是芳霞的「瞎大舅」,現在必定是才從芳霞的家裡出來,他又去幹什麼了?這個衣履不齊整、五十多歲了的人。他的手指倒未見得算得出別人的命運,可恐怕真捏住了芳霞的命運,他的竹竿向前試探著黑暗的途徑,他可千萬不要領著他的甥女也往前去吧?方夢漁就站住了身看著他,忽然觀察出他的臉色也很帶憂愁,並且,一邊走著,一邊敲小鑼,一邊歎氣。

  方夢漁見這位瞎大舅的腳已經快踏到地下了的一片污泥裡去了,他就說:「泥!泥!先生你不要往前邁步!」

  在北平對瞽目的人都稱作「先生」,這是尊稱,也是對於不幸而殘廢的人,一種同情的表示。他這樣的一說,那瞎大舅當時就止住了腳步,說:「這一定是人倒的髒水,不講公德!」

  方夢漁趕緊上前攙了攙他的胳膊,領著他躲開了地下的那一片泥,瞎大舅就連連說:「費心!費心!世界上有好人,要都是把良心揣在胳肢窩裡的,那——這世界,人更得遭劫數了!……咳!」

  方夢漁一聽,這位瞎大舅,竟是一位「憤世家」,開口就是牢騷,他一定是個好人,那麼他的外甥女魏芳霞所遭遇的事,他必定很是忿恨,他雖失目,但心裡是明亮的,他一定為他外甥女的現在和將來都很擔心,芳霞的那些事,從頭到尾恐怕誰也沒有比他知道得更清楚的了,於是就想:「怎麼跟他談一談才好,細打聽打聽才好,可是用什麼法子呢?假裝請他給算命?那太滑稽,近於欺騙,因此,不待瞎大舅邁步再往前走,他就冒昧的問了一聲:「芳霞現在在家了嗎?」

  瞎大舅發了怔了,細細地用耳朵聽,問說:「你是誰呀?」

  方夢漁帶笑說:「大舅,不認識我!」

  瞎大舅說:「我怎麼聽著聲音很生呀?你是那一位呀?」

  方夢漁說:「我知道先生您是魏芳霞的大舅,芳霞跟綺豔花我全都認識,並且都很熟……」

  瞎大舅說:「啊!您是梨園行的吧?」

  方夢漁說:「不是,我在報館……」

  瞎大舅不等他說完,就驀然大悟地說:「哎呀!您是方夢漁方先生呀!我正想找你去啦」

  把方夢漁倒不蘩嚇了一跳。

  瞎太舅側著臉兒笑著——瞽目人的笑容是那麼親切而和藹,這叫方夢漁不但放了心,知道說是要去找他。並不是什麼質問,或是麻煩。卻倒還許真有些感謝,或是同情我。他就說:「先生,您要找我去,是有什麼事嗎?」

  瞎大舅說:「也沒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我老想拜訪拜訪你,跟你去談談,前天,我聽賽筱樓受你之托,到我們親戚家裡去給芳霞提親……」

  方夢漁的臉不禁通紅,幸虧瞎大舅看不見,他就說:「那並不是我托的賽筱樓。」

  瞎大舅說:「不,你應該托他,可是不如早就先托我!」

  方夢漁一聽,又把希望全都掀起來了,很喜歡,以為瞎大舅是自薦願意給作媒,他要是作媒當然很有力量。

  卻聽瞎大舅說:「你要是托我,我當時就告訴你了;不行!」

  方夢漁的心又由拂點降到了冷點。

  他趕緊解釋說:「那並不是我的意思,我從來也沒那樣想過,我跟芳霞相識得並不久,往來也不密切,純粹是友誼,我純粹是為幫助她登臺唱戲……」

  瞎大舅說:「我早就攔阻她千萬別再去唱戲,唱戲准有麻煩。」

  方夢漁說:「是,當初我也不知道,她自己倒不見得急於要唱戲,完全是我促成她的,所以,假定她因為這次唱戲受了什麼迫害,我當然完全得負責,我良心上更得負責任,所以,什麼求婚的話,那是賽筱樓隨便說說,根本我沒有希望。我只希望把事情弄清楚了,別叫她為我受累,同時,在別處還存著她差不多有一千多塊錢,跟戲衣,也得……不用她去取,可是我怎麼才能交給她呀?我現在來,就是想我她問問……」

  瞎大舅說:「這旁邊有茶館沒有?咱們進去找個座兒細談一談,茶錢我給……」

  方夢漁向旁邊看了看,見附近沒有茶館,可有一家小飯鋪,於是就說:「我們進飯鋪去吃點什麼,或喝點酒,再談談好不好?」

  瞎大舅說:「我可……」

  他摸他的衣裳口袋,大概是恐怕錢不夠。

  方夢漁說:「不要緊,我有錢。」

  瞎失舅笑著說:「那有這樣兒的?今天頭一回見面,就叨攪你,……我可也還真沒吃午飯,因為那個人,現在又在芳霞的家裡了,我在她們這兒簡直吃不下飯去!」

  方夢漁心中又掠起了一陣妒意,他攙著瞎大舅進了路旁的小飯鋪,這小飯鋪是只賣炒餅跟炸醬麵,倒也賣酒,方夢漁就先要來了一壺燒酒,他給斟著,並送到瞎大舅的手裡。

  瞎大舅放下小鑼和竹竿,雙手托著酒盅,慢慢地往嘴唇去送,悄聲說:「我們親戚家裡的事,要說實在是一時也說不清的……」

  他喝下一點酒,雙手仍托著酒盅,往下去說:「您不是也認識綺豔花嗎?等她回來您問她,就能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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