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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


  鄭淨持忙道:「不可能,有一件事我想說清楚,令堂大人是不希望你去看小玉。」

  李益道:「不可能,他老人家自己都來過了,而且今天我們還談到小玉,她對小玉極力誇獎,說是過了年,要把小玉接到身邊去,好好照顧調養……」

  鄭淨持輕歎道:「令堂是位很慈和可敬的人,她對小玉很疼愛,不過不讓你們見面也確是她的意思,但她的意思並不壞……」

  李益道:「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的地方,因為家母沒有對我說這種話,而且她老人家行事一向極有分寸,假如把小玉接回家去了,她是個長輩,自然可以命令她做什麼,在目前的情況下,家母絕不會對她提出什麼要求的。」

  不過這時候,鄭淨持已經不必說什麼了,她只是對李益道:「令堂老夫人對玉兒也的確是很關愛的,她不希望你們在目前見面,自然是有一個很正當的理由,而且她也沒有命令,只是請求而已,但這請求出之于上人……」

  李益道:「娘!小玉的情形是不是很不好了?」

  鄭淨持點點頭,輕歎一聲道:「什麼都不能怪,只怪這孩子命苦,福薄,好容易熬得你出了頭,盼得你來到,她恐怕已無福消受了。」

  李益道:「那我就該快點去看看她。」

  鄭淨持還是站在門口道:「十郎,我再聲明一句,我不想陷你於不孝之名,令堂……」

  李益道:「娘!不管家母對小玉說了什麼,但是沒對我說,那就不算違命,而且家母縱然對小玉有所請求,也是前一陣子的事,她不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假如小玉的病重到這個樣子,她不但不會禁止我來,恐怕她自己也會趕來的……」

  浣紗從屋內探頭道:「夫人,您請讓爺進來吧。小姐就等著見此一面了。」

  鄭淨持歎了口氣道:「十郎,現在是什麼時刻了?」

  「不知道,約模是戌末亥初吧!」

  鄭淨持惻然道:「在數難逃,在數難逃,十郎,你不能晚兩個時辰來嗎?」

  李益沒聽懂她的話,因為她說得很模糊,見她側開身子,就從旁邊擠進屋子裡去了。

  賈仙兒忍不住問鄭淨持道:「伯母,剛才您的意思,似乎也不願意十郎進去似的。」

  鄭淨持念了兩句佛號才歎道:「現在他已經進去了,還說什麼呢,天心如此……」

  「哦!伯母,您真的不希望十郎跟玉妹見上最後一面?那是為什麼呢?」

  鄭淨持頓了一頓道:「一飲一啄,聚散離合,俱是前生註定,不見這最後一面,還能留此最後一面,見了這最後一面,就不再有最後一面了!」

  「伯母,我實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譬如盤中食棗,當棗滿之際,盡興而啖,不知節以為長,及至棗日減,雖知應所節制。然猶對余棗時興啖欲,終至忍無可忍,取而啖之,終至最後一枚時,始再三猶豫,盡此一枚,則盤空矣,留此一枚,則尚可觀其形而知其色,覺其臭而憶其味,雖無而有,雖有而無……」

  鄭淨持這份神態,使得賈仙兒感到更為迷惑了,但是又不便動問,還是鄭淨持自己笑著道:「大姑,你恐怕不懂我瘋婆子的瘋言瘋語吧?」

  賈仙兒道:「伯母,您說的好像是禪機,我太愚昧了,一時難解其秘。」

  鄭淨持苦笑道:「我那裡懂什麼禪機,這也不是禪機,而是靜心師太向我透露的天機,她說人的生命中七情六欲,就像是盤中的幹棗,一盤中雖然裝得多寡不勻,視各人的福澤而定,可是盤子畢竟是有限的,多也有個限度,少也有個限度,至少不會少過一枚,否則就不成為一盤棗了。」

  賈仙兒只能半知半解地聽著,鄭淨持繼續道:「有人日食數枚,有人日食一枚,所以多的人未必就完得慢,少的人未必會吃得快,這是一個用度上的差別。」

  鄭淨持繼續道:「但是到了最後一枚時,大家都是一樣了,吃掉了這一枚就沒有了,不吃掉這一枚,盤中還始終能有棗子,手捫而知棗之形,鼻觸而知其臭,雖不能口嘗,但是靠著回憶,畢竟還可以知道它的味道,有棗而不吃,是有而無,不啖而得其趣,是無而有。」

  「這……我懂了,可是這番話的真正意思是什麼呢?」

  「這是一則寓言,棗子代表一個人在世上的歡樂思欲,欲海無浪,而實有定數,有生之年,能享受到的快樂也是有限的,玉兒雖是我生的,但是真正給她生命與樂趣的,還是十郎……」

  賈仙兒忽然道:「伯母,您是說十郎假如今天不來,那他們緣分未盡,玉妹還可以不死……」

  鄭淨持苦笑道:「靜心師太在靜中參悟,已有小成,雖不能知道眾生大千的休咎,但是身邊幾個有關係的人,也是所謂有緣的人,她在冥冥中,多少能有點先知。她曾經透露過,玉兒的命中劫數太多,如果能逃過這一劫,至少還有一紀的壽延,但是這一關似乎難逃……」

  「您說的這一關是……」

  「今天子夜。」

  「那不是只差一個時辰嗎?」

  鄭淨持歎道:「天命之所定,一點也不會差,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仍是強不過天旨。」

  「這……似乎太玄了。」

  「不算玄,靜心師太所參的是一乘道,沒有高深的佛理,完全是個人的修持境界,到什麼程度,有多少智慧,而且都有根據的,人活著有生機所養,而生機之養,就是希望,只有一個熱烈而急切的希望,才能使人的生意盎然,阻止百魔之侵。小玉的病體日深,也是有一個希望在撐著,不見十郎一面她的心不會死,心不死則……」

  「伯母,您為什麼不早說呢?」

  「天機不可洩漏,人不可違抗天意,我已經嘗試努力,但就是勉強不過天,黃大俠憤然而回時,我還在慶倖。可是十郎畢竟是來了……」

  賈仙兒從來也不信這一套,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不能不信了。

  外面傳來擊柝之聲,抬頭一看水漏,積水的刻度已經滿到午字上了,鄭淨持神色緊張地喃喃直念佛號,然後才道:「賈大姑,請你進去看一看玉兒。要是她還有氣,就度過這一劫了。」

  賈仙兒有點懷疑地道:「伯母,您真相信這個?」

  鄭淨持道:「靜心師大於靜中參悟的禪理不是一般的迷信,那是有道理的,她輕易不言休咎,言則必中,這次她不怕泄天機告訴我這件事,目的在堅我向道之心。」

  「伯母的道心還不夠堅定嗎?」

  鄭淨持道:「是的,我瑣務太多,塵心未淨,還有很多放不下的,經過兩年的修持,總算還有點進境,只要了卻這一次俗慮,我就可以全心向道了。」

  「那伯母為什麼不自己去看一下呢?」

  鄭淨持輕歎一聲道:「大姑,我等一下再向你解釋,現在請你進去看一下……」

  賈仙兒掀開門簾,進入到里間,但見李益平跪在床前,握著小玉的一隻手,木然如癡,浣紗直挺挺地跪在一邊,而霍小玉卻含著笑容,與李益默默相視。

  賈仙兒一陣高興,忍不住道:「妹子,你還好好的,這一下子可以放心了……」

  這一叫才驚動了李益,他看了一下霍小玉,輕輕地把她的手放到胸前跟另一隻手交叉相迭,又輕輕地為霍小玉抹上了眼皮,柔聲道:「小玉,你放心的去吧,你交代的一切我都會記住的。」

  賈仙兒這才發現情況有異,連忙撲上去道:「小玉她……」

  李益點點頭道:「她去了!」

  不過才三個字,使得賈仙兒如同一支利箭射進了心房,撲到床上,痛哭失聲。

  李益輕輕一歎道:「賈大姊,她帶著歡笑和愛來到人間,又帶著愛離去,這是最幸福的歸宿,你也不必為她傷心了!」

  賈仙兒道:「十郎,你……一點都不難過?」

  李益苦笑道:「為她,我不難過,她比我們都幸福,因為她離去的時候,她所愛的和愛她的人,都在她的身邊。倒是想想我們的將來才難過呢!她走的時候,這世上沒有一個她恨的人,也沒有一個恨她的人,你我能有她這麼輕鬆,有她這麼灑脫嗎?」

  賈仙兒瞧著、聽著,不禁呆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忙又沖到外面喊道:「伯母,小玉她……」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外屋裡已經不見了鄭淨持,遙遠傳來幽邈的聲音:「她走了,我也該走了,她由我來到塵世,我也因她下山再度返世,她去向她要去的地方,我也該去我的地方。阿彌陀佛……」

  那聲音聽來竟是十分的平靜,到這時浣紗才哭喊出聲叫道:「夫人!你怎麼這樣忍心,連最後一面也不來一見,夫人,小姐走了,您可不能走,您把我帶了去吧!」

  她沖出門口要追上鄭淨持,賈仙兒把她拉住道:「傻丫頭,夫人回山是修道去,你去幹什麼?」

  浣紗道:「我……我也跟著修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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