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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她早已想到可能是這個現象,只是一直在哄自己不去相信它,那知居然從霍小玉自己口中說了出來。

  霍小玉抬起微弱無力的手,拍拍她的頭:「浣紗!別哭,別鬧,我要安安靜靜,快快樂樂地走,你別擾得我心神不安,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很多話要說,你別耽誤我的時間。」

  聲音很平靜,浣紗果然不敢哭了,霍小玉抬起眼睛,望著鄭淨持道:「娘,女兒不孝,不能侍奉天年,走在您的前面了,請您原諒!」

  鄭淨持念了兩句阿彌陀佛,才強自平靜地道:「孩子,你我的聚散,只是一場緣分,緣至而聚,緣盡而散,就好像水中的兩片浮萍,偶而相聚碰在一起,並流了一程,又順著水流而分開,各人有各人的流向,這是很自然的事,你雖欠我養育之恩,卻也在我此生中,給了我許多的安慰與期望,給了我無限的快樂,那已經是報答了,所以你無須抱歉。」

  霍小玉一直很平靜地聽著,這時候居然笑了:「娘!您修行時日雖短,卻參悟得很快。」

  鄭淨持道:「我已經起步太遲,磋跎了很多歲月,故而一旦找到了我應走的路,只有兼日而修,把失去的時光追回來,好在還來得及補救。」

  霍小玉道:「娘,您現在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了,佛家重因果,您能不能回我一句話,我這一生從沒做過一件害人的事,從沒存過一點害人之心,為什麼我會落到今天這種結果呢?」

  鄭淨持想了一下道:「今生之因,他生之果,前生已種,命運是早定的,所以你生下來不久,就有算命的算出你壽不永……」

  「那麼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呢?」

  鄭淨持搖頭道:「孩子!你想錯了,你這一生所受並不是苦,而是福,你出生在王侯之家,受盡呵護,而後雖然因為父親的死,你略受了一點委屈,但是不能說是吃苦,因為始終還有個我在照料著你,愛護著你,不讓你受一點傷害,當你我的緣分將盡的時候,換進了十郎來,他給了你人間的男女夫婦之愛,讓你過一段神仙似的生活,當你們的緣分盡時,還有個浣紗忠心不二地跟著你,還有著這些朋友熱心地對著你,你這一生中,飽受了父母親情,男女的愛情,朋友的溫情,甚至於上天特別垂佑,還給你機會,讓你能受到手足之情的滋潤,你的兄嫂姊姊們都對你化除了歧見,使你這一生完美無缺,這是前世修的福……」

  經鄭淨持這一解釋,霍小玉的眉頭解開了,露出一片欣色道:「謝謝您,娘,我現在舒服多了,聽您這一說,我才發覺自己很幸福,可是我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太少了,我那一種都沒有夠……」

  鄭淨持道:「孩子,不要太貪,你所得的都是人間至情,這其中除了父母之愛外,其餘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擁有其一,都是前世福慧修積的,你一下子兼具並有了,還不滿足嗎?」

  霍小玉苦笑了笑:「娘!我是十分滿足了,可是這一切都那麼美好,我才握在手中。就要我放棄了!」

  「孩子,誰都無法把幸福永遠握在手中的,你應該感到欣慰,因為你直到放手時,依然是雙手滿握,比許多人到臨死一無所有,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呢……」

  她頓了一頓,才又輕歎道:「或許我不該說這些話,願菩薩原諒我的口孽,拿你大母來說吧,以人間富貴,她這一生中得到的已經算是多的了,可是她是否活得幸福呢,想得到的從沒有得到過,不想失去的卻一件件地失去,一直到她臨終的時候,連最後的一點驕傲都無能保有了,那樣,不是更形痛苦嗎?」

  說完後,又連連地念著阿彌陀佛。

  霍小玉淒涼地一笑道:「娘,您不必再勸我了,我知道您是要我往盡開處想,往好處看,不要懷怨……」

  鄭淨持的聲音哽咽了道:「孩子,你能明白我的心就夠了,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一絲悔咎:「我知道我太自私,為了追求自己的心靈的寧靜,那麼早就拋下了你,一個人到山上去了,你實在還太年輕,還不懂得照顧自己,我要是一直照顧著你,即使是天命難違,至少不會把你拖成這個樣子,命是命,病是病,你的病雖是痼疾,但是不該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發的……」

  這一說,第一個受不了的是浣紗,哇的一聲哭起來,跪在床前叩頭道:「婢子該死,婢子沒有能侍候好小姐!」

  鄭淨持歎了一口氣,把她扶了起來道:「浣紗,說起來是該怪你,玉兒的病是叫你跟十一娘兩個人給耽誤了的,病根之初,怎麼能加以大補之劑,你就是不懂,也該看看老王爺以前所服的藥,可曾有過什麼補藥的,他貴為王侯,難道是吃不起嗎?」

  浣紗不敢作聲,鄭淨持再度輕歎道:「但是最可恨的是你們兩個人喧賓奪主,唯恐十郎虐待了玉兒似的,擅自作主,使得十郎跟玉兒之間產生了隔閡,十郎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他那時正是不得意之際,心情已經夠壞的,你們卻以那種事情去刺激他,他明知道你們不對,卻苦於無法開口,因為錢是小玉的,他不能阻止你們為了小玉而花,一直等你們搗弄完了,他忍無可忍才開口,以後逼得他出去謀差,常離不歸,又何嘗不種因於此?」

  浣紗被斥責得滿身大汗直流,鄭淨持道:「我若不說出來,你們一直還在怪十郎忍心,不來看小玉,其實他能夠不忘記你們,已經很難得,很有良心了。」

  詞色一莊,鄭淨持以更為峻厲的聲音道:「他若是在那時候拂袖而去也是應該的,誰也怪不了他的。」

  浣紗低下了頭,像個待決的重囚,鄭淨持歎道:「我為什麼在他們結好的第三天就毅然的上山去呢,主要就是為了不介入他們之間,由於親疏遠近的不同,在不知不覺間總會有所偏袒,這種情形最易造成隔閡,本來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好,結果反而害了他,所以一般流傳說新婦難為,乍然嫁到一個陌生的人家去,上有公婆,下有叔伯妯娌,甚至於還有個最難侍候,專愛挑眼的小姑,這些人未必真心要虐待新婦,也是為了親疏遠近不同,當小倆口有所爭執時,一定偏向他們的自己人,而新媳婦才會感到孤立無援,一肚子委屈。」

  賈仙兒在旁道:「伯母,你這時候說這些幹嘛呀……」

  霍小玉卻精神奕奕地道:「不,賈大姊,娘說的這些話太重要了,娘!請你說下去。」

  鄭淨持看了女兒一眼,臉上一片聖光。點點頭,繼續以莊嚴的聲音道:「現在我把話說回來,當初十郎初來我就看出他是個絕對自尊的人,唯恐他在心裡面擱著什麼,曾經一再告誡大家要把他當作老王爺在世時一樣的尊敬,而且在當天就指定了把浣紗給他們兩個。原也是一片好心,結果因為這丫頭心眼兒太死,反而使我的一片好心造成了誤會,小玉,你記不記得那天的情形……」

  小玉點頭道:「娘,我記得,我看他很不高興,求他稍微順著您一點,他就生氣了,結果你也嚴厲地處分了我一頓,那時我感到委屈極了。我是怕他跟你相處不和,才在中間調停一下的,結果你們反而相互諒解,談得很和氣,反而變成我的不是了。」

  鄭淨持道:「究竟是誰的不是呢?」

  霍小玉想想道:「是女兒的不是!」

  鄭淨持道:「這就是了,十郎雖是住在我們家,情形畢竟不同,他才是一家之主,可是你們都沒有這個觀念,仍然是以我為主,我看到這樣下去,隔閡會越來越深,所以才離開了你們,滿以為會使情形改變的,那知道又會插進個十一娘,還加上浣紗這個丫頭,居間推波助瀾……」

  霍小玉道:「娘!是女兒的不是,女兒未能體會到娘的苦心,沒有把丫頭調教好……」

  鄭淨持長歎一聲道:「也不能全怪你們,因為你們太年輕,而十郎又是那樣的一個性情,他在這個家裡。如果始終不能有個一家之主的感覺,這個家對他就沒有意思了。」

  霍小玉道:「娘!女兒後來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改過了,只有我在病中,一時沒注意……」

  鄭淨持點點頭:「孩子,你明白因果就好,凡事俱有因,知所其因,安所其果……」

  霍小玉道:「娘!您放心,女兒現在很平靜了,心中已沒有怨忿,是我們對不起十郎的地方多,他沒有驟然相絕,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我們實在不該多求什麼,可是,娘,我實在想見他一面,那怕讓我看他一眼都好,娘,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他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哀淒,又充滿了懇摯,簡直使人無法拒絕,也不忍心拒絕。但是,誰能答覆她呢?

  賈仙兒滿鼻酸楚地道:「我去,我找他去,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找來一次!」

  鄭淨持忙道:「大姑,算了吧,既是人家堂上有了慈諭,你又何必去陷人於不孝呢?」

  賈仙兒道:「我會先去見他的母親,說明後再去找十郎的,我不相信他們會不通人情至此!」

  話才說到這兒,忽然外間傳來了黃衫客的聲音道:「仙兒!你別不相信,世上就真有這種負情的人。」

  賈仙兒不禁一怔,黃衫客已經怒衝衝地走了進來,歎息著道:「我真難以相信,一個人會變得這樣無情無義,我在外面聽見了小玉的情形,忙趕著到他的新居去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望著他,要聽他說下去。

  「他們家逍遙得很,一家人團聚圍坐家宴,四口人邊笑邊談,十足一幅行樂圖。」

  賈仙兒道:「怎麼會有四口人呢?他們新婚夫婦,加上老夫人也不過才三個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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