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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〇


  李老夫人歎了口氣:「那是別人問起來,我對他們的回答,實際上另外是有一重深意的,而且也是你父親自己臨死的要求。」

  李益又是一怔。李老夫人的神色轉為黯然,又輕歎了一聲道:「你父親是個很聰明的人,天分又高,讀書也是過目不忘。在他們的兄弟夥中,不作第二人想,可就是命中註定難以富貴,仕途失勢,鄉試之後,京試就是難以入第,倒是比他笨的兄弟們,居然一個連一個的上去了……」

  李益插口道:「爹留下的文章,兒子自幼就拜讀再三,寫得實在是好,清靈飄逸,只是出世意味太深,只合於閑雲野鶴為侶,不是碌碌中人……」

  李老夫人道:「就是這話,你大伯已經在京中拜相,曾經勸他稍微留意一下實務,否則說不必來赴試,科舉本就是仕進之途,不是求仙之徑……」

  「這話也不錯。」

  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連你都這麼說,那就怪不得你大伯說他太固執了,他聽了你大伯的話很不服氣,說那些考官總不會都是瞎了眼睛,總有一個能賞識他的才華的。」

  「有沒有呢?」

  「有的,那是你的外公,那年在京中為官,剛好被圈定為副主考官,在千百份卷子中,獨獨看中你父親的那一份,獨力為薦,結果中了個第一百二十名進士,而且也看中了你父親的人品,把我許字給他。」

  對於母親如何嫁到李家,李益一直不清楚,也沒有聽誰講過,今天算是真正地瞭解了。

  李老夫人再度低喟道:「不過你外公也很清楚你爹的性格,勸他說中一榜就夠了,卻不必再去參加選試,更不必去做官,家中反正還過得去,做一個名士,何等逍遙,而且你外公也在我出閣的那一年退致,翁婿兩個相約經常遊山玩水,倒是著實逍遙了幾年,最後你外公去世了,他沒了伴兒,也開始在家中安定了下來,看見了兄弟們個個衣朱帶紫,多少也有點感觸,那年的家宴大家一起聚燕,有幾個已經放了官的族中弟兄就笑你父親說,小時候教書老師沒有一個不誇你父親的,連帶害他們多挨了幾板,背一段書,你父親一遍就能上口,他們念上十遍還要漏上兩句,比起來是顯得他們笨。想不到那高高在上的人卻跑到後面去了,說得你父親火起來了,當時就發了一句狂言,說三年之內,他非要轟轟烈烈表現一番不可……」

  李益緊張地道:「結果呢?」

  「結果他發憤致力於實務,搬了一大堆他平常不留心的書回來鑽研,就因為太用功了,生活失了調理,染上了癆疾,始終未能選試,一直到他死的時候,他還在跟我說,他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入閣,看來今生是無望了,但幸好還有個兒子,那時你才四歲,你父親說,他死後不入家祠,等兒子有了出息,能夠達踐他許出的諾言後再補回去。」

  李益道:「可是祠堂的牌位上有爹的名字啊!」

  李老夫人道:「當然要有,你父親又沒有被逐出家祠,怎麼會沒他名字呢?祠堂上列不列名,不是你父親自己能決定的,他只是一時憤激之言,但是他這份心,我一直記著,所以每次在祠堂裡祭過祖之後,你回到家裡,我總是要你再為你父親設靈致祭,就是這個意思。」

  李益十分激動,想到自己父親早年受的委屈,也想到了自己年幼未顯時,所受的種種,忍不住眼睛也紅了。

  李老夫人卻似十分安慰地笑了,朝著盧閏英笑道:「英兒,你過來。」

  盧閏英忙過去,李老夫人握著她的手:「我把君兒撫育成人可真不容易。」

  盧閏笑道:「是的!娘,媳婦聽十郎說過他小時候的情形,知道娘所受的委屈。」

  李老夫人搖搖頭道:「委屈倒說不上,家裡人口少,祖產雖不豐,維持個溫飽倒還沒問題,雖然他父親沒做官,但是君兒小時候衣食享受,並不比他那些族兄弟差到那裡去,李家在姑臧是望族,世家子弟,總不能寒傖得讓人笑話,我說的不容易是指另外一方面的。」

  盧閏英一時不明白婆婆要說的是什麼,連李益也不明白,微詫地望著母親。

  老夫人笑著道:「我說的是君兒的管教,他自小就絕頂聰明,分內的功課根本就難不住他,老師規定下來一天的功課,他不到中午就全弄好了,空出來的時間就淘氣!」

  口吻還是無限慈和,充滿了得意,李益也笑了,搬了張繡墩坐在母親腳前,無限孺慕依著母親。

  李老夫人道:「他鬧得太過分了,我就必須要管管他,如果不過分我只好由著他去,因為我知道一個男孩子不能太管束,如是從小管得太嚴太緊,把人就管呆了,只有適度的放縱,讓他自由發展才能培養出他丈夫的獨立氣概,很多人都向我說,叫我別太驕縱孩子,可是我沒理他們,仍是照著我自己的方法去做,現在總算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假如我一直把他管得死死的,最多養成個書呆子。」

  李益笑道:「知兒莫若母嘛,不過兒子也很有分寸。」

  李老夫人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日後,你自己大了,懂事了,才有一點分寸,小時候你還不是無法無天的。」

  她再度顧向盧閏英道:「君兒的聰明是每一個人都公認的,有這樣一個兒子固然是值得高興,但是管教操心,也要比人家多上幾倍,松了不行,為了要維持個恰到好處,我不知道用了多少的心思,我所說的不容易,就是這個不容易。」

  盧閏英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接口,李老夫人笑笑道:「直到今天,君兒總算熬出頭來了,我對李家的祖宗也有個交代,今後的責任全在你了!」

  盧閏英緊張地道:「娘,媳婦慚愧,什麼都不知道,還要您老人家多多教誨。」

  「我也該歇歇了,而且現在君兒也大了,我這個做娘的也不該管了,這是你做媳婦的責任了。」

  盧閏英苦著臉道:「媳婦愚昧,實在不知道如何著手,還請娘指示下來。」

  李老夫人道:「傻孩子,你跟十郎也不是今天剛見面。對他的認識也有一點了,總該明白了,他可是個受管的人?我是他的娘,他雖然不敢違抗頂撞我,卻會想著法子來哄我、騙我,有時,我叫他騙過去了。有時,我明明知道,卻不去拆穿他!」

  李益有點訕然地道:「娘為什麼不拆穿兒子的謊言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因為你騙我,是你自己知道了做得不對,為了怕我知道了傷心生氣,你能有這份心意,已經知道是非了,我又為什麼一定要辜負你這片心呢!」

  她拍拍盧閏英的手背道:「英兒,我這個婆婆也許跟人家不太一樣,教你的這些道理不像長輩該說的話,但是我相信這正是夫婦相處,守常和諧之道,人總是有一點小秘密的,即使是親如母子兄弟夫婦,也不可能合為一體,尤其是對男人,即使你已經把他看得十分透徹,卻也千萬不能完全表現出來。古人說夫婦相處,以誠以敬,這只是指大體而言,但是有些小地方,卻還是留點虛偽好。」

  盧閏英望著婆婆,有點惶惑地道:「娘!媳婦實在愚昧,請您指示得詳細一點好嗎?」

  李老夫人搖頭苦笑道:「這叫我怎麼說呢,因為這些事是可以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是隨機應變而不是一成不易的,我舉個例子來說,你公公生前喜歡喝酒,但是酒量不大,喝多了就醉,醉後酒品不好,我規勸了幾次,在清醒時他是滿口答應的,可是一遇到幾個酒友湊在一起就忘了,同族還有個兄長,跟他也是一樣,有一次他們赴一個文友的酒宴,又弄得爛醉如泥,由對方派人送了回來,那位族嫂比我溫嫻賢慧,她忙把丈夫扶回家去,換好了衣服,侍候湯水,等她丈夫酒醒了,再苦苦流著淚規勸,結果反而把那位族兄惹火了,一怒之下,乾脆不回家了整天在外狂醉不休,結果死在酒肆……」

  盧閏英道:「娘,那應如何處理呢?」

  李老夫人笑道:「我不動聲色,著人把他送到一個佃農的家裡,還告訴那個佃農說大老爺醉了回去怕夫人責怪,借他們的家裡歇歇,等酒醒再回去。結果他在佃農家中等到酒醒後再回到家裡,我根本不問他到那兒去過了一夜,只是問他宴會的情形熱不熱鬧?聽他胡說八道,我裝著十分有趣……」

  「娘的用心是十分良苦。」

  「人非聖賢,沒有十全十美的,而且我嫁夫既是如此,就必須要設法去容忍他的缺點,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去撕破他的尊嚴,我跟你公公結婚不過十年,沒對他說過一句重話,也沒跟他吵過一次嘴,那是出於內心的敬……」

  盧閏英由衷地敬佩道:「娘!您實在太偉大了。」

  李老夫人輕輕一歎道:「我也沒什麼,只是想得多一點,過了年,我就要回去了,我告訴你這些也是希望你們小倆口子能和睦相處……」

  盧閏英道:「娘!您放心好了,我會的,娘,您怎麼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呢?媳婦正要好好地侍奉您老人家……」

  李老夫人笑道:「長安的日子我過不慣,而且我住在這兒,對你們也不方便。」

  「這怎麼會呢?」

  「我想像得到,而且一定會,比如人來客往,我在這兒,他們為了禮貌一定要來拜見一下,連帶著許多有上人的也要來鷹酬一番,我又少不得要回拜,應酬多了就有份人情,有時反而會給君兒添來麻煩,有所干求,人家老一代的出頭央請,回絕都不太方便,沒有了我這重關係就會少很多麻煩。」

  這位老婦人不但通達人情世故,而且更充滿了智能,使得盧閏英肅然起敬,無限孺慕道:「娘!媳婦跟著回去侍候您去。」

  李老夫人笑道:「傻孩子,又說傻話了,君兒急著成親,就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家,你跟我回去幹嗎?我還健朗得很,用不著人侍候,照顧生活起居,家裡有的是人,服侍得很盡心,不會比你們差,倒是你的職責,沒人可以代替的,你要是真的有那份孝心,還是快點給我生個孫子吧。」

  一句話打趣得盧閏英的臉都紅了,李益笑道:「娘,大家都還沒用飯吧!」

  李老夫人道:「我晚上很少吃東西,上了年紀的人,嘴比較饞,隨時都要打點小食,倒也無所謂用不用飯了,你媳婦恐怕還餓著肚子等著你呢,宮裡沒留飯嗎?」

  李益道:「聖上近來精神欠佳,今天談了一整天的正事,很感疲累,早早休息去了,太子千歲倒是邀兒子一起到太子府裡去用飯,但是兒子急著回來稟告這個好消息,所以婉拒了,今天應該是我們家人在一起團聚的。」

  李老夫人笑道:「那也好,昨天你把媳婦娶進門,直到今兒晚上,我們才得一聚,真還不容易,就把飯開到這兒來,我們也好好地樂上一樂。」

  酒菜早就準備好,一聲吩咐很快就擺上來,婆媳母子夫婦三人各據一席,談笑晏晏,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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