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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可是此刻,霍小玉畢竟顯示了她比盧閏英更值得愛的地方,她為了愛,可以不計任何犧牲,甚至於自己的生命,盧閏英能嗎?李益在心中作了一番估計,答覆是否定的。

  盧閏英不是不愛他,但是不夠深,不夠狂熱,她是個較為理智的人,她的感情仍然有著相當的條件的,至少在他與盧方的權益衝突時,她是偏向于父親的。

  女兒向著父親,這是應該的,李益當然說不出盧閏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是李益的心裡至少是不滿足的。

  因為他是個極端自我的人,在他的心目中,他把他自己的一切置於最重的地位,而且他要所有的人──他所愛的與愛他的人。也都要以他為中心,置於最重要的一環上!

  而更不可原諒的是李益為他的自私找到了一個根據,一個道理上的根據,義理上的根據。

  婦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是婦德之所箴,盧閏英與他的婚約不僅是口頭上的約定,而且也是實際的,雖然這是瞞著所有人的秘密,但盧閏英自己應該知道的,她已經是李益名副其實的妻子。

  除非他還打算另外嫁人,那是情感上的反叛,是更不可恕的,不貞的罪行。

  在義理上,盧方居然為了利害相關要出賣他,犧牲他,盧閏英知道了父親的企圖後,仍然要求他接受,這是李益所最不能接受的,這種憤懣的情緒在李益發現了那只錦盒後,整個地爆發了。

  那只錦盒是盧閏英準備給他的,裡面放了五十錠赤金的小元寶,每錠十兩重,總計是五百兩。

  這是盧閏英自己歷年壓歲所得的私蓄,隨著盧方的兩箱錢,一起給他,作為他到任上的開銷!那只是一個名義,實際上,這是作為他犧牲頂罪的代價。

  李益已經成竹在胸,不必躲避了,但是他到盧家去通知這個好消息,卻得到了盧方準備犧牲他的消息。

  一怒之下,他沒有說出自己的把握以及證據,氣衝衝的走了,但走時他取了兩錠金子。

  現在他看見了那只錦盒,放在櫃子頂上,連忙過去,找張凳子墊著腳取了下來,錦盒是空的,忙問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金子,一共四十八錠,我叫浣紗收在箱子裡。」

  「為什麼要收?你知道是誰的?」

  「是你姨丈家的一個丫頭,叫雅萍的,她說是姨母給你的,我不知道能不能收,但是她放下盒子就走了,放在外面我怕丟了,收進箱子又怕壓壞了盒子,萬一你不想收下,還給人家也不方便。」

  李益一聲冷笑:「這是給我賣命的代價!」

  霍小玉不禁一怔,李益繼而憤憤地道:「東西是她的,她就是我的好表妹,那個外面盛傳已經跟我訂親的女子,我一氣離開了她家,她居然不死心,又叫人送了來!這個混帳透頂的女人,為了她老子的前程,居然認為我活該倒楣犧牲似的。」

  砰的一拳擊在盒子上,李益的勁兒不小,居然把木匣擊得碎裂成五六片,但是他畢竟不是練過武功的武夫,沒有單拳碎磚裂石的功夫,他自己的手背硬骨上,也被木板擊破了,鮮血涔涔地下。

  李益似乎毫不覺疼痛,打開箱子,找了塊白布,把一錠錠的金子包了起來,鮮血染在白布上。

  霍小玉為他的舉動駭異了,忘了自己的痛骨支離,一下子坐了起來問道:「十郎!你要幹嗎?」

  李益冷笑道:「這是買我命的錢,我的命沒有這麼賤,而且我自己還頂得起,沒有把命送掉,所以沒有理由要收下這筆代價,我要送還給她去!」

  霍小玉一歎道:「還給她是對的,但是你又何必跟自己生氣?叫李升送去就是了。」

  「我要當面拋在她的臉上。」

  「十郎!你不能這麼做,那是負氣的行為。」

  「難道我不該氣?她怕我留在長安會對她老子不利,硬要趕我滾蛋,難道我還要感謝她不成?」

  「十郎!你能不能平心靜氣地聽我說兩句話,你現在的樣子不像個大人,倒像個小孩子。」

  李益終於平靜了下來,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霍小玉是真正瞭解他的,也懂得如何勸告他。

  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種理由都足以助長李益的憤怒與衝動,刺激得他會真跑去把金子擲在盧閏英的臉上,但就是這句話把他給勸住了。

  因為霍小玉口中的小孩子不是指他未成熟,而是指他的行徑不類君子而像個市井小人。

  霍小玉口中的大人,也不是指年已及冠的成人,而是指行事穩健練達,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李益不在乎自己被稱為小孩子,童心未泯,常保赤子,在他認為是一件可愛的事,但是他不願意被人認為未成熟或幼稚,那是最傷他自尊的。

  從小因為他是獨子,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人,有一個瞭解他而又嚴厲管教他和適度放縱他的母親,養成了李益這種性格,十四五歲時,他已經像個成年的男人,表現出了支承門戶,光耀門楣的男兒氣概,予人以少年老成之感。

  但是在母親的翼護下,他又會像小兒女似的撒撒嬌。

  這兩重性格並不衝突,也是李益在人前要表現絕對自尊的原因,因之,李益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說他未成熟。

  霍小玉針對著他的心理,抑制了他的衝動,使他冷靜了下來,想想這樣做的確很無聊,尤其是去對盧閏英發脾氣,那更無聊。

  沉思了片刻才道:「也罷,男子漢大丈夫,跟婦人逞意氣之爭,是沒有多大意思的。」

  霍小玉笑了一下道:「這才是,尤其該想想你表妹實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告訴她你已有相當把握,那麼除了一走之外,本來也別無良策,何況她把自己的私蓄給你送來,並不一定是要你走的意思,否則她會叫人把你姨丈給你的錢一起送來了。」

  「那她把這些金子送來是什麼意思?」

  「她或許是支持你留下來,為一切所發生的事作公開的聲辯,當然也免不了要四出活動,這箱金子就很可用了,小巧、昂貴、授受方便,尤其是打點門上司閽之流的下人,這是最得力的東西。」

  想想的確不錯,他到翼公府去的時候,已值夜深,如果不是有著那兩錠金子,門上也不會如此巴結,那個時候求詣,九成九是會遭到擋駕的,幾乎無須通報,門上就能作得了主。而通報進去,很可能會挨一頓申斥的,如果沒有相當大的人情,很難有人願意找這種麻煩的。

  而整個事機的轉捩,卻全在於能及時叩謁到翼國公,搶在杜子明等人之前,把內情呈達到宮裡!

  霍小玉見他已冷靜了下來才又道:「十郎!既然你已經有信給老夫人,而且也派人去接她老人家了,我的身孕掉了是很難解釋的,倒不如你先走吧。」

  「我先走?你的意思是你不走?」

  霍小玉苦笑道:「我是最不願意跟你分開的,可是目前我的身子實在無法出遠門,而你的假期已滿,也實在不能多耽擱,倒不如你先去赴任,我在這兒養病,等身子好了,我會請允明找人捎個信給你,到時你再派人來接我。」

  這是個好辦法,但李益反而有點捨不得了:「留你一個人在長安,我不放心……」

  霍小玉笑了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單獨養病,複元得還會快一點。」

  李益一怔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霍小玉飛紅了臉,低聲道:「你不是那種適合於陪病人的人,跟你在一起,我也不容易控制自己安心養病,鮑姨這次介紹來的大夫醫道很高,脈理也很准。他因為年紀大,問話也方便,在他聽過我的病情之後,作了一句忠告,說我的病並不重,很可能三五日內,即可小愈,但是那也最危險,偶一不慎,立可轉成大病。」

  李益道:「病每加於小愈,這本是老生常談!」

  霍小玉道:「但是他說的情況不一樣,他說青春伴侶最難養疾,因為一方在病中,另一方必然殷勤溫柔,每多感人之舉,亦多憐惜之情,而病者則因常自臥床,備感寂寞,體質荏弱,尤盼扶持,於是就此平常增加了許多接觸的機會,到了兩情不克自己之時,就會置生死於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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