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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席中門下省王侍郎是正二品大員,以唐代官制,也算是入閣,夠資格稱相了。

  李益這些地方很得體,他管王侍郎,稱閣老,自己卻沒有稱卑職,而以小侄自稱。

  這顯示他與主人的關係很近,也是向那三個人套近乎,藉以避免官場的拘束,也表示了他不卑不亢的態度。在別的年輕人而言,這似乎比較托大,但是李益有資格托大,他的大伯李揆是這些人的前輩,他的姨丈盧方也在座,表現得過分謙卑,反而令做主人的盧方不好看。

  盧方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應對進退恰如其份,使他感到很光采。

  肅客就宴。菜很豐富,但賓主吃得很少,這餐飯本來就不是為了享口腹之欲,主要的是談話。

  談話內容也著重在那次誅殺魚朝恩上面,因這是一件大事,這幾個人得以走紅于當今全是由那件事而起的,只是他們都未曾參預,雖已由傳說中聽過一些情形,到底語焉不詳,因此他們問得詳細。

  李益說得也詳細,從汾陽王召宴,帝駕與魚朝恩闖席,到如何誅了魚朝恩,點滴不遺。

  口才好,記性也好,連席中客人說過的話,以及任何一個小的情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身經其事,而且又是主謀者,總成其舉,整個情節在李益口中說來,自然比誰都詳盡,因為有些事是他與黃衫客、賈仙兒、賈飛等人暗中商量,連其他身經其事的人,都不會比李益更清楚了。一段故事說完了,菜上了五六道,卻只放在面前涼著,沒人動一下,倒是添酒的人忙個不停,因為每個人都是聽到緊張處就忍不住舉盅喝一口,糊裡糊塗,誰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王閣老首先道:「老夫聽說魚朝恩一身氣功,有刀槍不入之能,怎麼會輕易被誅了,原來是世兄請得三位江湖中的高人來誅奸,難怪能一舉成功了!」

  李益笑笑道:「閣老明鑒,小侄雖與此等高人為友,卻也不相信血肉之軀真有能禦金刃之韌,但那天卻不能不信,要不是那天賈飛兄先用網子把他給網住了,跟著黃衫客再以沸油澆下去,恐怕還是無法誅卻此獠。」

  盧方笑道:「湖海每多異能之士,這倒是有的,下官在河西接獲聖上密旨,物色勇士以為誅奸之用,結果我找到了兩個胡僧,下官也親試其技,他們確有斧刃加身不傷之能,只是沒有機會用上。」

  尤侍郎笑道:「這麼說來竟是李十郎掠了大人之美了。」

  盧方笑道:「這倒不然,魚朝恩奸狡異常,下官覓妥人選之後,曾專遣密使來京,聖喻說暫時勿遣彼等來朝,因魚監耳目密佈,胡僧又長相奇特,碧眼朱髯,容易引人注目,稍有異動,反而提高他的警覺,而且照敝甥的敘述看來也奈何不了他,這兩個胡僧雖然身強力大,行動卻十分笨拙,角監身輕如燕,恐怕反為所乘!」

  王閣老撫髯笑道:「魚逆就是仗持著身懷異能,所以才敢孤身犯險,而且在他的私邸還養著不少奇技異能之士,那天到汾陽王府赴宴,他已經微有知覺,恃著藝高膽大,不以為意,誅逆雖然成功,但是老夫以為最高的還是那位賈氏夫人預先請得御筆親諭,赦了那些人的附逆之罪,再把他們帶著遠離京師,才是釜底抽薪之計,否則魚逆雖誅,京師朝臣中跟他通聲氣者不少,為求自保,會同其所蓄爪牙作起亂來,禍患較之數十年前,安祿山陷京尤為嚴重,那次是變由外生,長安已經有了準備,聖駕尚能在匆促中西行避亂,而一些忠心朝臣,也還來得及在靈武擁太子監國勤王,這一次變生肘腋,誰都沒有準備,連國本都將為之動搖了。」

  這番話是李益都沒有想到的,聽了後一面連連稱是,一面卻又憤然道:「可是有很多人居然不明就裡,在事後追索逆党時,還怪黃衫客伉儷庇護逆党,連小侄都受了牽累!」

  王閣老笑道:「聖上是十分清楚的,只是無法明諭而已,事後老夫受命,對那些人一一曉喻,不是寢息了下來,再也沒人追究了嗎?」

  尤侍郎不明就裡問道:「聖上為什麼不明諭呢?」

  王閣老一歎道:「苦就苦在無法明諭,當時忠奸未辨,朝廷的虛實只有幾個人清楚,如果明白說了,朝廷的實力如此薄弱,那些奸黨有些奸象未露,很有可能又亂了起來,那次朝廷以雷霆的霹靂手段,猝然行之,把他們都鎮住了,不敢妄動,然後再慢慢一步一步地清奸肅宄,把他們的實力次第瓦解,這一點盧大人是很清楚的,光是外藩就在這半年撤換了九個人,直到不久以前,才算塵埃落定,盡掃奸逆,也才把盧大人內調視事……」

  尤侍郎道:「只是委屈李十郎,如此大功,卻一無封賞,還要受到牽累!」

  李益笑:「這個小侄倒不在乎,而且郭老千歲也對小侄說過了,叫小侄忍耐一二,魚朝恩把持朝政多年,蒙冤受屈的人太多,朝廷既有不能明諭的苦衷,又不能不讓他們舒發一下積怨,所以必須要小侄受點委屈的。」

  王閣老道:「賢侄,你的功勞是不小,聖上一直惦念在心,也確曾有意獎擢,只是有些人說話阻梗,也很難駁斥,他們說賢侄居間謀畫除奸,只是因緣巧合而已,如果功歸賢侄一人,其他那些準備多年的人就太吃虧了!兵部于尚書就舉了個例子,他說譬如一株異果,很多人都在努力栽培灌溉守護以待其成實,摘獻聖上,但是因為時機未至,大家都在等待著,那知就在將熟時,被一個不知情的人伸手摘了下來,進獻聖上,領了全部的功去,豈不令大家空忙了一場!」

  李益聽了心中一動,才知道是自己無意間樹下的敵人,于尚書職掌兵部而偏好文事,公餘之暇,吟哦自樂,卻又不甘寂寞,還熱衷於把這種快樂分給別人,每有酬酢,總是要念兩首新作以娛賓客。

  詩不錯,頗具古意,每多奇句,只是案牘勞形,沒功夫認真推敲,文人相輕,自古皆然,習性已成,李益倒不是對此老有何成見,卻偏偏有幾位於尚書的門生,把他的詩奉為圭皋,尊為詞宗。李益初到長安,還不明內情,在一次酬酢上,氣不過那位弟子飛揚扈跋,目中無人之態,於是引經據典把十首古風挑出了二十幾處用典之失。

  這一次事件對李益而言,倒是利害參半,因為他固然封住了那些傢伙的嘴,使得在以後的酬酢上再也聽不見於尚書的新作了,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李益的才名也是因此而著,大家都知道了李益的多才博藝,文名因此而傳,而李益的詩稿也被很多人求去,在長安市上流傳開來。

  于尚書風度很好,沒多久就寫了一封信向他道謝指正錯誤,在很多場合也對這位年輕人很推崇。

  沒想到卻在緊要關頭,給他來上這一手,這使李益深深地體會到處世不易。

  自己雖然絕頂聰明,但是跟這些老手一比,還是棋遜一著,于老兒沒有即時翻臉,而且還對他多方稱頌,博得了一個謙遜的美名,一直說李益的好話,在緊要關頭挑他的毛病,不僅顯示了他無私的胸襟,避免了報復的口實,而且也加重了他評議的力量。

  在這一瞬間,李益有著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的感覺,而且還深深地體會到自己的閱歷太差,處世仍有天真的地方。

  因為在那件事之後,他自己對於尚書的胸懷也十分推崇,言談之間,都表示出崇高的敬意。

  那知道這正著了人家的道兒。

  如果李益仍是一直在批評于尚書,甚至於造成水火不容的局面,倒還好得多,因為于尚書說他一句壞話,聽的人至少會有個疑問,是不是在報復?

  即使他批評的是十分的事實,也只有六分的力量,現在他已把于尚書捧成個最受尊敬的人,人家打他一巴掌,就是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李益開始體驗到笑裡藏刀這四個字的真義,他也學到了在官場中攻擊對手最有力的手段了。

  要打倒一個人,不要把他置於敵對的地位,必須先成為他的朋友,取得他的信任和尊敬,然後看准機會,認准要害,一下子打下去,使對方爬不起來。

  這一剎那的心理轉變,對李益的一生非常重要,甚至於對他的一生都是莫大的關鍵。

  因為他忽然發覺到宦海的無情與冷酷,簡直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但是在表面上,他卻不動聲色,只是笑了一笑道:「于老尚書為官立朝都有方正之名,說的也是持平之論,不過舉的這個例子卻有欠妥當,因為那次舉事不是小侄等無意間碰上,而是聖上親自找了來的,朝野既有萬全之準備而聖上卻猝然以此重任,見托給幾個素未謀面,從無深知的江湖人,顯見得必有十萬火急的理由。」

  尤侍郎忙道:「是的!所以事情的發生,大家都感到很突然,除了郭秦兩府的家將外,別的人一無所知,想起來也實在危險,幸好是成功了,萬一失敗,那後果就不堪設想,聖上一向持重,不知道何以會有此行險之舉?」

  李益笑道:「天有不測之風雲!」

  幾個人都不明白,王閣部道:「賢侄這話怎麼說呢?」

  李益道:「這是對於尚書的那個比喻而言的,那一枚異果雖由很多人辛勤培育灌溉呵護而成,但是大家都沒把氣候的突變算在裡面,這一枚異果並不是在將要成熟時被小侄恰好遇上,順手摘了以獻的,而是在大雷雨的時候,小侄與那幾個江湖朋友,拚冒雨淋雷殛之險,擷取以獻的,事前我們雖然未曾參與培護之辛勤,但是,時機不可能有待其成熟,如果不是我們及時而為,那大家的辛苦就是白費了。」

  盧方道:「十郎,你再說詳細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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