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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李益不愧為調情聖手,對盧閏英這樣一個情竇初開,未曾涉世,而又早已對他鍾情的女孩子,實在太容易了,輕描淡寫幾句話,已經把盧閏英整個地俘虜了。

  如果是一個對李益有深刻瞭解的人,一定會知道李益那句話中的誠意少得可憐,因為李益是個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能使他放棄自己的原則,可是盧閏英卻完全地相信了。

  因為李益在說話時的態度是那樣的莊重,沒有一個人能不信,老練如鮑十一娘,也沒能逃脫這一種深情的誘惑,更何況是這麼一個少女呢?

  李益的天才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在對女人方面,他尤其懂得個中之味。

  要征服一個女人的心,不需要太多的甜言蜜語,只要適可而止的幾句話就行了,而且是最通俗的話。

  重要的不是那些話,而是表達這些話的技巧!

  要讚美一個女人,那怕曹子健為洛神賦的才力,搜盡一切美麗的詞藻,還不如用真誠的態度,說一句:「你使我傾倒!」更來得有力些。

  盧閏英長得很美,那是一個眾所公認的事實,因此李益不去讚美她的姿色,不去誇讚她的聰明,這些話,或許早就有人說過了,因此他只用最平凡的一句話。正經地,虔莊地表達自己的感受,那就很夠了。

  盧閏英的眼眶紅了,很顯然地,李益的那句表白已經震動了她的芳心。

  默然片刻,她才低聲道:「表哥!你還是沒有告訴我,那筆錢是那兒來的?」

  「你一定要知道嗎?」

  「不是我,而是我爹,他是個很精明的人,一定會追究的,因為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他也是個很謹慎的人。」

  李益笑了:「你是不是怕我從那兒挪借的?」

  「不是我怕,是爹會這麼想,我之所以把珠串留給姨母,就是讓爹不會查到完全是你去挪借。」

  她很細心,唯恐傷及李益的自尊心。但她的顧慮卻很正確,知道有千萬的妝奩可收回,誰都肯借出這百萬來給李益作為聘禮的,但這樣的來源,一定不會取得她父親的同意,而答允這門親事的。

  李益笑笑道:「錢是我自己賺來妁,就在長安到姑臧這一路上賺的!」

  「賺的?能賺這麼多?」

  「是的,別忘了我是個名士,李十郎的文名早已轟動了長安,傳遍天下,而且又是少年新貴,科場得意,在許多人心目中,這是個很了不起的銜頭,一書一字一詩,到了他們手裡都視同拱璧,就這麼一路揮揮筆,居然滿載而歸。」

  盧閏英的眼中亮起了光采:「名士能這麼值錢?」

  「當然了,這也是名士可貴之處,因不是每個讀書人都能成為名士的,而且名士還有真假之分,浪得虛名者,比比皆是,真才實學的就如鳳毛麟角了,我這名士卻是貨真價實的!」

  盧閏英顯得異常興奮,目光中充滿了尊敬,笑笑道:「難怪青蓮學士能作豪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原來名士賺錢這麼容易。」

  李益笑道:「名士賺錢容易,但名士得來不易,古今詩人千萬,能如青蓮有幾人?李白之前皆寂寞,李白之後無李白,他可以說千金盡散還複來,別人卻不行了。」

  盧閏英笑道:「為什麼?」

  李益道:「因為別人不像他這麼倒楣,失歡於群小後放逐在外,卻又受永王之累,謫放夜郎,嗜酒若命,迭逢坎坷,別的人一半是敬他的才,一半則是同情他的命,當然多少要周濟他一點,錢來得容易,花得痛快,益增他的狂態,卻也更洗煉他的詩才,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今人以為這是他的豪情,其實卻是長歌當哭的悲哀,欲哭無淚的悲嘯而已!」

  「這又是怎麼說呢?」

  「他是個極端驕傲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詩才無匹,所以才會有詩嘲杜甫運思成句太苦而現老衰之態,意氣何等豪放,可是到後來,他的話境更深時,卻不再有那種淩人盛氣了,反之只有白髮三千離愁長的感慨,明鏡秋霜的傷懷,那時候尊嚴已磨盡了,字裡行間盡是談酒,因為這些酒是他的詩換來的,聖賢寂寞而飲者留名,這不是他嘲笑自己嗎?尤其聖賢兩個字,更加要特別注解的,時人並稱李杜,以李詩為仙,杜詩為聖,他一直看不起杜子美,不承認這個聖字,可是杜甫的遭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客死逆旅,晚年也不得志,李白總算承認他這個聖字,聖賢寂寞是為杜悲,飲者留名則是自嘲,其痛苦可知!」

  盧閏英從來也沒有聽過這些,雖然她知道這只是李益個人意見,但這是超然于常論之外,她父親的幕客中不乏文人騷士,小的時候,也聽過他們評論詩人,李益的看法卻是不同於一般人,因此忍不住道:「表哥,你好像對李青蓮這個人很有研究。」

  李益道:「是的,我做詩也不很費力,詩才也算敏捷,落筆很少推敲,信手成句,尚能得自然之致,而且我的習性也跟他相近,最討厭那些不學無術而自以為能的人,忍不住就想出他們的醜,得罪了很多人,我們又同姓李,共一個老祖宗,因此我常拿他的事蹟為誡,希望將來不要步他的後塵。」

  盧閏笑道:「別的都沒關係,只要不學他的酒就行了,我不反對偶而小酌幾杯,別有情趣,可是一飲三百杯,那就是牛飲了,爛醉如泥有什麼意思?我小時候醉過一次,當時醜態百出不說,醒來後頭痛欲裂,那個滋味實在不好受。」

  這時那個叫雅萍的丫頭來請道:「表少爺,小姐,酒菜都擺在梅雪亭上了,請兩位前來用膳。」

  盧閏英笑道:「我不是吩咐擺到我的前房去嗎?怎麼又擺到梅雪亭了呢,大熱天,上那兒吃飯幹嗎?」

  「劉家甥少爺也來了,夫人吩咐一併招待,婢子想小姐是不要他上樓的,所以自己作主……」

  盧閏英噘著嘴道:「梅雪亭就梅雪亭吧,為了這個厭物,這餐飯就吃不痛快了。」

  李益忙問道:「劉家甥少爺又是誰?」

  盧閏笑道:「我大姑母的兒子,平西侯。」

  李益奇道:「平西侯是薛家並不姓劉呀!」

  盧閏英笑笑道:「他的名字叫平,別字希厚,是我開玩笑,把他的名字連成一起,轉入為陽,不就是平西侯了嗎?」

  李益笑道:「你可真會變花樣來損人。什麼?你表兄就是那個禮部尚書的長公子,自己也在禮部當員外郎的劉希厚?」

  盧閏笑道:「是的,禮部劉文雄劉侍郎就是我的姑丈。表哥!你也認識劉表兄?」

  李益笑笑道:「認識!大熟人,在很多酬酢場中都經常見面,這位仁兄很有意思,算得上是長安的名人,因為他吐詞詼諧,言談有趣,對人熱心,交遊極廣,長安市上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而且此公又是平康裡中大豪客。」

  盧閏笑道:「就是舉止太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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