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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霍小玉這一次再發卻頗為嚴重,最主要是她迭受刺激,這種病最忌諱的就是擔心事。

  李益走的第三天,崔允明來了,這是他傷心的地方,他是掙扎過一陣後才來的。

  雖是盛夏,霍小玉卻披著一件夾袷,麗容清臒,坐倚在榻上見他的,屋子裡彌漫著藥氣,但小玉的臉上還流露出一個淒迷的微笑:「允明!你的事都清楚了嗎?」

  崔允明歎了一口氣:「我本來就沒事,部裡的憲官都知道我這個人,欠款一交清就沒事了。這次算是得了個教訓,也得了個機會,我趁此力請不再經手銀錢的事務,專司案牘,外有郭小世子,內有閻大人斡旋,總算是再調回原職上去了,以後只有我自己憑著良心做事,大概不會再出漏子了。表嫂我聽說君虞的缺放出來了。」

  「是的!是鄭縣的主簿。」

  崔允明道:「那很不錯呀,鄭縣是州郡,下轄七個縣,新科的進士能放到州郡上去,那是很好的美缺,不過他幹嗎要這麼急呢?」

  霍小玉把原因講了,崔允明連連點頭道:「那倒是應該早早避開的好,自來東宮太子府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尤其是聖躬時違,正有遜禪之意,就更惹人嫉視了,除了幾個托命的大臣外,誰走動得勤,誰就會遭忌。君虞畢竟是聰明的,立刻就知遠避,假如換個目光淺短的人,一定會借機逢迎,卻不知禍端已隱。他的人呢?」

  「上任去了,已經走了兩天了。」

  「什麼?已經赴任了,就算急著要走,也不必如此匆忙呀?循例總還有兩三個月的省親假,而且他也應該到隴西的老家去一趟。」

  「他是去接下事後再請假歸省。」

  崔允明點點頭道:「這也好,表嫂是等他回頭時再同行?」

  「本來是要我一起去的,可是偏偏我又病了,他只好一個人先行,等我病養好了,他從隴西回來再一起走。」

  崔允明到底是在官衙裡做事的,自然明白李益匆匆赴任,必然是為了錢的緣故,因此臉現愧色,道:「採蓮到今天才告訴我,說她在表嫂這兒借了五萬錢去抵清官款。」

  霍小玉一笑道:「大家都是至親,這原是應該的。」

  崔允明卻歉疚地道:「錢是冤枉花的,我聽說這件事後就斥了她一頓,官面上的事情,女人家不懂就不要插手,插手必會壞事,可是錢給了出去,已無法追還了,更可惡的是她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全變賣了,使我想籌還這筆錢都沒辦法。」

  霍小玉笑笑道:「這倒怪不得採蓮,她只想把你平安無事的釋出來罷了。」

  崔允明歎道:「君虞一定為這件事很生氣的吧?」

  「不!他認為這是應該的。」

  崔允明道:「表嫂!你不必說謊來安慰我了,我從部裡出來,就先到營裡去謝謝郭世子,君虞也往那兒,當時他就跟我說了,他在錢財上不能幫忙,因為他的錢必須留作用處,所以才先請郭世子出力。我也明白,我的事找人好說話,因為我自己沒有貪污,那些欠款也不是我手裡虧負的,只是受人暗計,在接交時沒有點明而已,郭世子出面,只是主持一下公道。但君虞的事就不同了,他為了前程卻不好意思向人開口。而自家親戚,因為沾著魚朝恩案子的牽連餘波,都不敢沾惹他,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採蓮拿出來的錢,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

  霍小玉無可奈何地一笑道:「也沒什麼,他聽說我動了他的錢,只說我不明事情的究竟,冤枉把錢送給了人家。」

  崔允明咦了一聲道:「君虞的性情我知道,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先到任再告假,無非是到任上去活動一筆安家費用而已,那是很難堪的。」

  「這不是慣例嗎?」

  「不錯!但是李十郎名滿天下,名士風流,原不必循一般寒士的慣例而行的,我姨母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所以家道雖然拮据,他動身到長安來候選時,也東挪西湊,給他準備了一筆很豐富的款項。就是要他撐起這個世家子弟的門面,不會叫人看不起他!」

  霍小玉不由怔住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也更使她愧疚不安,李益的母親既然希望李益風風光光地上任,而李益迫於現勢,還是要走寒士的路子。這的確使李益很為難,這就怪不得那天李益會生這麼大的氣了。

  崔允明歎道:「我聽了這件事,真想拿把刀殺了採蓮,可是對一個無知的婦人,殺了她又有什麼用!」

  霍小玉倒不得由笑起來:「不過是幾個錢罷了,何必看得這麼嚴重!」

  崔允明道:「表嫂,情形比你想的嚴重,主要的是我姨母那裡,君虞本來跟我商量著,那天要告個假,抽空替他回去一趟,先在姨母面前打個底,你哥哥雖然敗了,可是你父親霍王的爵位並沒有追廢,你哥哥也追認了你的身分,要我求求姨母認定你的身分……」

  霍小玉臉色一變道:「十郎真是這樣說了嗎?」

  「是的,君虞說你的模樣人品才華都是一等的,就是一些親戚們的傳話,對你的出身有些微言而已,但是現在卻有點礙難了!」

  霍小玉忙道:「為什麼呢?」

  崔允明苦笑道:「君虞這次要先赴任才回家,姨每一定會認為你平時不尚節儉,奢侈成性,才會弄到這般地步。」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這……」

  崔允明道:「我當然也可以說清楚,但是否能使她老人家相信就很難說了。因為君虞打算把十萬錢一起拿回家去,自己再苦一點。把個面子撐下來,凡事就好說話得多,現在的問題不是這五萬錢而是他不便舉債,所以我才怪採蓮糊塗,不識輕重,誤了君虞的大事!」

  霍小玉的心裡不知道是怎麼個滋味,當著崔允明,卻又不便顯露出來。

  崔允明又說了很多歉疚話才告辭而去,霍小玉卻自怨自艾,更為鬱悶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作弄她的命運。鄭淨持留給女兒的錢並不少,初成家時,由於手頭散漫,不知節儉,花費了不少,幸好一次江南之行,藉絲緞之利,把那些錢已賺了回來。

  可是接著一場病,弄了個好心而又多事的鮑十一娘,加上不懂事的浣紗,把錢又像流水般地糟蹋在那些苦藥上,為了採蓮來求助,又用掉了那一筆。

  健康與愛情是生命中最需要的兩件東西,愛情使她享受生命,健康使她持續生命,而目前似乎這兩者都不在她的把握中了。

  李益自從那天上午一怒而去,一天一夜才回來,滿臉喜色的帶回了派任書,又喜衝衝地宣佈了一切計畫,更為了錢的問題得到解決而欣然!然後就匆匆離開她上任去了,沒有對她發出一句怨言,一絲不滿。

  但是霍小玉卻在心裡發涼,她知道昔日的戀情,已經隨著金錢的拮据而轉薄了。

  李益不是為了錢而愛她的,但是李益卻把錢分得很清,那關乎他男性的尊嚴。

  霍小玉知道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支動了那五萬錢,關鍵不是錢,也是他的尊嚴。

  鮑十一娘與浣紗擅作主張,無知地浪費,主要的是一個觀念沒澄清,他們都以為用的不是李益的錢。

  霍小玉不知化了多少苦心,甚至於不惜與鮑十一娘斷交,才挽回了李益的誤會,卻又在一件事情上毀了。

  李益已經說過這筆錢不能動,她動了。

  那使李益認為她動這筆錢,是因為錢是她的。

  傷害了一個男人的尊嚴,怎麼能繼續他的愛情呢?

  霍小玉被困在這個繭裡,無法突破出來,使她的病更深了。

  李益在二十天后,回到了長安,此行倒是大有收穫,帶了三十萬錢回來,二十萬是憲官在公款上撥支的月例,另外十萬則是前任交替時的潤貼,那當然是私底下授受的,總還有一些要李益幫忙的地方。

  有了這三十萬錢,李益的回裡是很風光的,而且也在長安酬酢了幾天,因為他在秋選前遽然發佈了職務,更還是個非常優厚的好缺,使得那些勢利的親族們覺得李益畢竟還是有辦法的,當然大家也知道他跟郭秦二府交好,而汾陽郭家與翼公府奏家正是炙手可熱,巴結逢迎的也不少,聽說李益請假返裡省親,他們自然也明白李益先到任上的原因,總免不了有所表示。

  幾天下來,居然又收到了二十多萬的程儀,使得李益更風光了,回家去,不能不帶李升,於是又把秋鴻留了下來,也留下了十萬錢給小玉。

  鞭絲帽影,趁著秋風,一騎而返,李益因為有了職品,冠帶而行。有時住店,有時住官驛,別人的稱呼也都由李公子一改為李大人或李大老爺。這不僅是穿著與稱呼上的改變,而且是一種微妙的意識上的改變,冠帶之後,他有了地位,有了身分,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這跟他來到長安時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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