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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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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贅豪門富家的男人最不為世所重。靠著裙帶以顯的官宦,也最怕人提起這一點,雖然很多人娶婦都想找個家世顯赫的對象以為青雲之梯,但是他們在內心中卻萬分痛苦,對人說話時,從不提示妻族,因此這不僅是個人的尊嚴問題,也是整個社會的觀念厚薄。 李益的允婚之前就再三強調過這一點,無可言諱,早先他是需要一筆錢來作為今後的打通關節的用途,但是他也堅持要把這筆錢嚴格地分開算列,作為借貸而不肯承受下來。雖然到了後來,這筆錢已經彼此不分了,而李益也設法賺了一筆錢,但在他的心裡始終是分得很清楚的。 多少時來,從成婚之後開始,鄭淨持就一再的告誡,要霍小玉千萬記住一件事,不要在錢上去傷及李益的尊嚴。 多少時來,霍小玉更是小心謹慎地處理這個問題,鮑十一娘為了替她治病時大事揮霍,她寧可與鮑十一娘絕交,都不欲破壞到彼此的感情,想不到因為這次無心之失,為自己多辯了一句,把一切都破壞了。 這是一個不可原諒,而且無可彌補的錯失,感情就像是一口精細的瓷,有了一點裂痕,那裂痕就永遠存在,只會加深,而無法消失了。 這一夜,霍小玉在悔疚中度過,李益也十分地冷淡,那是一種心靈上的疏遠,在行動上,李益對她更為殷勤,更為愛憐與體貼,但霍小玉知道,他們疏遠了。 這是一種只有熱烈戀愛中的男女才能體察到的差異,因為李益的擁抱、愛撫,甚至於長吻,都是屬於做作,而不是發自自然的流露了。 霍小玉知道不是的,因為他們之間,缺少了一種根本上的和諧,就像是東枝摘一朵花,西枝采兩片葉子,然後再黏合起來按往南枝上,可以騙過看的人,因為這是取之一樹,但花與葉本身都明白互相不是來自同一根枝條,更不是附於本身的枝條上。不久後,花就會枯萎,葉就會凋零,枝條也就會光禿禿的了,因為這三者之間,沒有一種自然的連系! 這一夜,霍小玉未曾合眼,心裡一直在默默念著:「是不是緣盡了?是不是緣盡了?」 「怨他薄幸?他沒有!」 「是我失德?我也沒有!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或許說了我不該說的,但他應該明白我不是那個意思,完全沒有那種意思!」 可憐的霍小玉,她究竟不是男人,無法瞭解男人心中所想的事,也無法瞭解男人心中所執持的觀念,尤其是錢的方面。 把錢借給採蓮,為崔允明了結官司,這件事沒有錯,易地而處,李益自己也會這麼做的,而且李益已經由郭威那兒打點了結案的辦法,錢還是可以要回來的。 如果是李益的錢,霍小玉這樣用了,即使要不回來,李益也不會在乎,因為女人是有權揮霍的,長安的女人拚命地浪費漢子賺來的血汗錢,化在珠翠玉飾上,化在綾羅綢緞上,化在香粉胭脂的花費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滿足了自己的虛榮,也可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也不知為男人增加了多少負擔。 奢侈之風,始自漢武,武帝徙天下富戶置於長安附近以抑制他們財富的增加,那些當戶有的長袖善舞,利用財產又往長安打下了基礎,他們要想活動,自然要結交權貴顯要,為了取悅也們,無非是犬馬聲色之娛,而漢武帝是個雄心勃勃的人主,他遣衛青、霍去病遠伐匈奴,派使揚威西域,令班氏父子修漢書,這一切都是他想在文事武功上創造一個空前未有的大局面,這一點他做到了,這樣的一個皇帝絕不會主張節儉的,漢祖劉邦起自民間,因比漢家天子不像秦始皇那樣。集財富於皇宮大內,不禁民間尋樂,因此開了奢風。 三國鼎立後而及晉隋,侈風更盛,乃至唐代隋而王,至天寶而極盛,安祿山亂起,胡兒入寇,玄宗皇帝倉皇避禍西蜀,早在安祿山入長安前,是一批宮人逃出了宮,接著是一批亂民進了宮而漸及巨室大戶,而宮中的財富又流入民間者至巨,所以肅宗以天子監國而複都定鼎後,國庫支絀,盛況難以如前,民間卻很充裕。 爭奇鬥勝,原本是士女為之,到後來民間也參加了,每逢賽會節慶,處處花團錦簇,李益就看准了這一點,才想到江南貨采緞而撈了一筆。回到長安來,他們著實也風光了一陣,直到霍小玉一病,錢像流水般地花出去,李益才開始計畫了,他是個有成算的人,但並不小器,他自己初到長安時,囊中帶著家園父老湊起來的錢,他都毫不小器地揮霍,更何況是現在呢! 只是他有個原則,他已經聲明過那筆錢不能用,霍小玉還是花了,這了是真正癥結的所在,也使李益感覺到一向溫柔馴順的霍小玉為什麼這次不聽他的話? 「她為什麼這樣做,當然因為這錢是她的,雖然是我賺的,但本錢是她的,大丈夫豈能與女子爭利,那就讓她化個痛快好了!」 由於這一個成見,使他們之間的隔閡更深了,男女間的事就是如此,往往因一點細小的事,會演成不可收拾的變故,崔允明與小桃如此,霍小玉與李益也將步上這條路了。霍小玉思前想後,折騰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著裝準備去探視崔允明時,卻忍不住一陣暈眩倒了下來。 暈倒的原因只是一時的虛弱,倒是立刻就救醒了,可是強為掩飾的病體卻因這次暈眩而揭開了,一口熱血,濺紅了胸前的衣裳。 連忙把霍小玉抬到床上,最緊張的是浣紗,乞憐地道:「爺!小姐的病一直沒大好,這次再發,恐怕會更嚴重了,還是請個好大夫來看看吧!」 床上的霍小玉聽見了,連忙道:「浣紗,不必了,這是老毛病,你照著家裡上次存下的方子,抓副藥一吃就行,你要明白,咱們家不比從前了!」 倒是李益道:「小玉,你別亂來,病情未明,就亂配藥吃怎麼行,大夫是一定要看的,什麼錢都可以省,唯獨這個錢省不得,快點叫李升請大夫去!」 浣紗忙著到前頭去了,霍小玉目中含著淚珠道:「十郎,你馬上就要動身的,已經沒錢了,還能花費怎麼呢?」 李益一笑道:「小玉,如果你想儉省,最好快點好起來,別為錢的事操心,這難不住我的,不必要我開口,只要我稍微透個暗示,就會有大把的錢送上來。」 霍小玉道:「我知道,但是你一向不願意求人,更不願意落人的人情,怎能夠為了我而改變你的初衷呢?」 李益道:「我不是不求人,而是在沒有必要時,不想去麻煩人,真到必要時,翼公府跟汾陽王府等兩處,我都可以張羅,向他們拿幾個錢無傷於我的尊嚴,第一是交情夠,第二是他們拿得出,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欠我的情,他們能有今天,完全是得力於我的説明,在實在需要時,我乾脆打個借條找皇帝去借,我相信皇帝陛下不好意思不賣我這個賬,我把大唐的天下從惡監的手裡保全下來,別人都論功行賞了,唯獨我還跟著受累,要他幾個錢,他不好意思不給的!」 這當然說的是笑話,但霍小玉卻寬慰地笑了,玩笑歸玩笑,卻未始不可一行,李益真要用錢,也許直接找官家還穩妥一點,因為誅殺魚朝恩一案中,李益居功最巨,卻因為種種的緣故未得封賞,別人不明白,皇帝心中應該是清楚的。 為了朝議顧忌,未能對李益立擢重寄,但也不能坐視李益困頓窮愁,何況秦、郭兩大世家在私誼上,對李益有所報償也是應該的。 霍小玉想到這裡,為自己擅挪那筆錢的歉疚稍稍又平復了一點。 她的確是舊病復發,但她患的是肺癆,這種病一得就極難根治,最多是壓住病根不發而已,而病勢也是隨著心境而轉移的。霍小玉乍然暈厥下來的時候,臉色蠟黃,看起來很怕人,等到李益用言語解慰後,她已經好多了,臉上也有了一絲紅潤,大夫來診過脈,視察過病情,也詳細地問了發病前後的症候才道:「這是因為肝火急摧肺金所致,好得是那口鬱血噴了出來,尚無大礙,如果鬱結胸中,那就麻煩了。我開兩副藥,早晚各煎一服,這是理本之劑,急切間是難以見效的,因為夫人之疾,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宜徐以圖之。」 李益看看醫生的方子,見與前些日子家裡的舊方沒多大變動,忍不住問道:「先生,荊人擬作遠行,是不是能以猛劑使她即時恢復呢?」 醫生笑笑道:「李公子對脈理並不陌生。當知尊夫人之宿疾非藥石急切可奏效者,積弱久虛,乃病之因,說句俗話,小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如以大補之劑,反而促使病情加劇,病家不察,常以參補為攻癆之方,乃竭澤而漁也,徒助肝火以耗肺金,尊夫人之疾,就是初發之際,那一陣大補攻壞了的。」 李益苦笑道:「先生高明,前次是一位宮廷的御醫開的方子。」 這位醫生相當平實,笑笑道:「那就難怪了,大內供奉為世襲的,專為貴人治病,養成了習慣,落筆非人參鹿茸燕窩不足以示其貴,他要是照兄弟這個方子開列出來,恐怕反而會被認為醫道不精。山珍海錯,不過一飽,菜蔬高粱,亦堪果腹,可是這些東西是不能進之禦廚的,道理即在此,再者,御用天夫,處方是有虛頭的,參茸等物,分量每三四倍許,或五六倍不等,那是為了宮監或下人藥肆的回扣與例分!他們的處方,必需要到指定的幾家藥肆去抓藥,自有分寸,他們把藥煎好送藥肆中自會知道分量,早加以克扣下來了!李公子前次恐怕沒有到指定的藥肆去抓藥吧?」 李益不清楚,把浣紗找來一問,浣紗道:「沒有!但那大夫倒是吩咐過的,說一定要到回天堂去抓藥,可是,鮑姨說那家樂號的價錢太貴了,她以前有個相識的藥材店,價錢較為克己,藥材也地道一點。」 大夫在旁笑道:「那就雖怪了,上回天堂藥肆去抓藥,舉凡是宮中御醫所處的方子,必定另外計算,去抓藥的人,循例都有一個封套備賞。那就是名貴藥品上的虛頭,以圖皆天歡喜,這內情知道的不多,敝人若非因為李公子是黃兄知友,也不會說出來的。」 這個大夫是黃衫客後來介紹的,醫道極精,也是性情中人,所以說話也踏實,李益再三稱謝,把大夫送走了,才朝浣紗冷笑道:「你聽見了,上次你還怨我小器,捨不得給小玉化錢治病,要是由你們繼續胡鬧下去,恐怕早就把命給送掉了!」 浣紗低頭道:「這是鮑姨的意思,她也是好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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