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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霍小玉在他的身邊倚偎著,看見這情形,心情也很興奮,她似乎又感覺到在元夜燈市上飽受注意稱羨的滋味了,而且更有過之。

  那一次是沾了汾陽王府的光,借著郭家的尊榮,畢竟還是空虛的,可是今天……

  今天他們誰的光都不沾,完全是實實在在,憑自己得來的風光,因此也更值得驕傲了。

  霍小玉低聲道:「十郎,雖然你沒有因功而邀賞,可是卻贏得了這些人的尊敬與感激,也算是值得了!」

  李益只淡淡一笑,他知道大家之所以對他的如此客氣、尊敬,絕不是為了感激,或許有一兩個人是真正受過魚朝恩陷害的,才會對自己感激。

  大部分的人還是為了勢利,為了那些傳說中他占了很重要的地位。為了郭,秦兩府的世子跟他還十分熟絡,為了兩大豪族門下的人對他還十分恭敬,為了一連幾次都沒能告倒自己,對他的行情又作了新的估計。

  可是看見霍小玉這麼興奮,他也不忍心點破而掃興,只有默默地笑著。

  好趕熱鬧的長安人,什麼都是一窩蜂的,因此,今天的大雁塔地出奇的熱鬧,歇滿了來參觀的遊人。李益對於這種場合一向就不太感興趣的,這可以說他性情孤僻,對於美好的事物,他的佔有欲很強,最好是一人獨享。否則就邀上三五知己來共用,叫他擠在人堆裡湊熱鬧,他就意興索然了。

  因此他們沒有往塔上擠,由浣紗提著食盒,他們只想找一處僻靜的地方,享受一番寧靜。

  但是這一個希望也落了空,在周圍的林子裡竟是擠滿了野宴的人,三五成群,只要找到一點空曠的地方,就擺了下來,有的是自備的酒菜,邊酌邊談,意興遄飛,有的竟是帶了生肉來,在地下插了鐵架,拾了些枯枝,燃上了火烤肉吃。香氣四溢,猜拳行令,把一塊清淨之地,變得跟酒市一般地熱鬧。

  李益一邊走著找地方,一邊道:「該死!該死!這些人簡直忘記是做什麼來的了!該打下地獄才對。」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這話就太不公平了!我們自己又是幹什麼來的呢?若是怪他們玷辱了佛門淨地,我們的食盒裡帶的也不是素菜!」

  李益想想也就笑了,他只是因為找不到地方擺下食盒,所以才怪別人種種不對,其實別人做的那些事,也正是自己想做的事。

  於是他輕吐了一口氣道:「我們往裡多走幾步,我倒不信人間無淨土,非要找塊清淨的地方!」

  可是李益的話並沒有說對,他們走出了林子,仍是沒找到一塊安靜的地方,最多只是人少一點,但還不夠清靜,霍小玉卻用手指著林外那一片碧綠道:「這是什麼?」

  李益笑道:「你連高粱田都沒見過?」

  霍小玉道:「我怎麼見得到呢,我以為高粱都是一粒粒的!」

  這正是高粱粟實之際,丈高的杆子,紫色的穗苗,蒼綠的葉子,金黃色的禾杆,形成一片美麗的圖畫。

  李益哈哈一笑道:「終於找到了,我們索性到高粱田裡去,鋪下毯子,既清靜,又別致。」

  霍小玉道:「這就是高粱地呀?」

  李益笑道:「你以為是什麼?」

  霍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還以為是蘆葦呢?」

  李益笑道:「你怎麼會纏到那上面去了,現在是初秋,還沒有到蘆花白頭之時呢,何況蘆葦也沒有紅穗的呀!」

  霍小玉道:「怎麼沒有,去年我們到江南時,看見兩峰青紗,抽著赤紅的穗子,我還特別問了一聲,船家告訴我說是蘆花,還有句兒歌叫甚麼八月蘆粟紅似火……」

  李益聽了沉思片刻才道:「到底是蘆花還是蘆粟?」

  「難道還有兩種東西不成?」

  李益道:「當然有,江南產蘆粟,形狀倒是有點像高粱,就跟你目前所見的差不多。不過那粟實是不能吃的。」

  「不能吃,莊稼人種了幹嗎?」

  「做糖,蘆粟的莖多汁而味甜,就像甘蔗一般,鄉下人種了待其將熟之際,收割下來,榨出來熬糖,人家告訴你的一定是蘆粟,你聽成蘆花了。」

  霍小玉紅了臉道:「想不到稼穡之間,還有信麼多的學問,叫我這足不出門的人,那裡知道得許多呢!」

  李益笑道:「你已經算不錯了,有的男人連禾苗與韭蒜都不分,這種人放出去做官,如何能解得民生疾苦?」

  霍小玉指著一籠青紗道:「這是高粱還是蘆粟呢?」

  李益道:「是高粱,中原一帶,氣候乾旱,蘆粟是無法生長的,南人不識高粱,曾經也鬧出了一個笑話。」

  霍小玉忙問道:「怎麼樣的笑話?」

  李益笑道:「去年的時候,有個同年的江南進士,出身農家,學問經濟都還不錯!大家一起上郊外去踏青,就在高粱田附近,苦渴無茶,他為了賣弄,采了一支高粱給大家解渴,還極口推薦說這東西是如何的好,他在小時候,經常以蘆粟為食,味道如何甘美,結果他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半天都沒有一點汁水,妙在他不承認自己的陋聞,還怪北地的水土不好,蘆粟都沒有汁水。」

  霍小玉笑道:「難道沒有人告訴他嗎?」

  李益道:「怎麼沒有,可是他不相信,還滿口說他家有蘆田百畝,終歲就食於斯還會不認識嗎?結果還是我把他給說服了。」

  「你是怎麼說的?」

  「我說北地的農人都是吃飽飯沒事做了,所以特選了這種沒有什麼水的蘆粟來種,引起了一陣哄笑,他才沒話了。」

  霍小玉輕輕一笑:「十郎!你就是這個脾氣不好,總是說話不肯留人餘地,當面要揭人的短。」

  李益默然片刻才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可是我就是無法忍受那些不學無術的人信口雌黃,很多人都說我恃才傲物,語多誚刻,我也懶得置辯,有才可恃才能傲物,至少我不是信口雌黃,無的放矢。」

  霍小玉想想才道:「十郎,我知道你才識學問都很高,但是如能收斂一點,對你只有好處!」

  李益微笑道:「我曉得這一年多的居長安,已經把我磨掉了不少銳氣,學得圓通多了,對於有些人狗屁不通的謬論,我多少已能忍受,只是對另外一些人,我實在不能看著他們飛揚跋扈,目中無人的狂態,像那個把高粱當蘆粟的傢伙,是可忍熟不可忍!」

  霍小玉歎了口氣,她也知道李益是稍微改變了一點,對於地位比他高,輩分比他尊,以及能影響他的人,他的確已經沒有從前的狂態,但是對同儕的詩酒之交,或是一些後進未達的儒生,李益的譏評仍是尖刻而不饒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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