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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當然,李益所講的話都是對的,所以被諷的人都無以為辯,忍氣吞聲,真正謙懷若穀的人,會虛心謝教,但是這種洵厚的君子又有多少呢?大部分的人被他駁得面紅耳赤,不是負氣而走,就是訕然而退,文人相輕,自古皆然,這些人對李益的批評也不會好到那裡去的。

  因此,李益的文名與才名滿長安,口碑卻是毀譽參半,霍小玉在崔允明的口中,已不止一次聽到這些消息。

  但是她更明白,正面的規勸是沒有用的,因此笑了笑,眼珠一轉以婉轉的口氣道:「十郎!我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學問,但我認為有句話是很不錯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敝,必有一得,你自己總有出錯的時候到時候,人加諸於你,你又何以堪?」

  李益笑道:「我會虛心受教的。」

  這句話說來都很容易,困難是實行的時候,霍小玉不想抬這個摃,笑笑道:「以那位誤高粱為蘆粟的先生而言,他並沒有錯到那裡,因為他以前沒見到過高粱,而兩者又十分相似,蜀犬吠日,雖然開了個笑話,但你也不是毫無所得,否則你就不會知道有蘆粟此物,在中原是見不到那東西的。」

  李益道:「這倒是實話,如果沒有那回事,今天你那句蘆粟紅似火的歌謠就把我考倒了,我沒有見過,就不敢說江南的蘆花沒有紅的,可是有的人所犯的錯,實在莫名其妙,那又能有何所得呢?」

  「至少可以警誡你自己不犯同樣的錯!」

  李益一笑道:「那就是成了孟子所謂的德之賊,謂之鄉願了,是非必須分明……」

  霍小玉道:「這不是要你是非不分,而是稍積口德,別人有錯的時候,用最柔婉的方法告訴他,不用譏嘲的語氣,我相信效果大得多,而且也會樹友多,樹敵少,一時口舌之快,往往會結下許多莫名其妙的敵人,那多不值得呢,我是吃過虧的,小時候仗著父親的寵愛,伶牙利嘴,得罪了許多人,所以父親一死,那些姊姊們一個個都視我若寇仇,現在想起來,倒不能全怪她們,有一半是我自己招惹的。」

  李益神色一莊道:「你說得對,小玉,真沒想到你會有這麼深遠的見解。」

  霍小玉輕輕一歎道:「這些都是慘痛的經驗換來的,那天在燈市,我也是為了一時之不忍,在我姊姊面前炫示了一番,回去後心中就很後悔……我這樣做得到了什麼呢?我想三姊回去後,心裡一定很不痛快,可能又唆弄著她母親想要怎麼對付我。但是第二天就發生了魚朝恩的事情,一切都變得那麼大,那麼快,我真正理解到娘的胸懷,以及她所持的恕道,當我們搬出爵邸,三姊流著眼淚相送出門時我才真正地感到輕鬆。」

  李益微呈不解地問道:「輕鬆?怎麼個輕鬆法呢?」

  霍小玉道:「我說的輕鬆不是幸災樂禍,不是因為他們敗落了,那種泄忿的輕鬆,而是一種心靈上、精神上真正的解脫,不樹怨,不招讒,從此沒有人恨我了,這種滋味,這種心情,不是筆墨言詞所能形容的,只有親身體會的人,才能領略到那種舒坦。」

  李益沉默不語,卻緊緊地攬著霍小玉的肩膀,這已經勝過千言萬語了。

  過了很久很久,李益才一歎道:「小玉!你真是個可人兒。」

  「可人兒」三個字用得妥切極了,那不僅是美麗,更是聰明、智慧與可敬可愛的象徵。

  「我從來不輸口的,今天不得不向你低頭,因為你的理由說服了我,我向你發誓,今後一定改過我的脾氣,絕不輕易樹怨,隨便批評人了!良師益友,你足當之無愧。」

  霍小玉柔婉地靠著他,笑笑道:「十郎,我只是說出我本身的感覺,可當不起那兩種稱呼。」

  李益笑道:「當得起的,在你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勸過我,有些人更是引經據典,抬出聖人的話來壓我,說什麼誚刻之言,加之于君子則彰己之過,加之於小人則徒招其怨,道理是對的,但不足以使我信服。」

  「怎麼不能使你信服呢?難道你又有辯解嗎?」

  「當然有!因為我不是故意要刺人,更不是為了跟誰過不去而給人難堪,雖然我用的方法不太委婉,但我也的確是指出對方的錯誤,如加之君子,君子應該聞過則喜,加之小人,最多落個以直獲怨而已。彰己之過,對我是用不上的。」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話也是那個意思,怎麼又使你信服了呢?」

  李益正色道:「你的話彰示的不是那個道理,而是那輕鬆兩個字,每當我使人難堪之後,當時所獲的不過是哈哈一笑。事後卻一直有種沉重的感覺,想到為這種事去開罪一個人,實在很不值得。」

  「既然知道不值得,為什麼又要做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到時候總覺得不吐不快,我一直在欺騙自己,認為這是糾正人家的缺點,直到你承認那天元夜燈市,在你三姊面前故意炫示一下的幼稚,我才明白,我的本意也只是表現自己,同樣地幼稚淺薄,你是為了舒口氣,情尚可原,我又為了什麼呢?」

  霍小玉沒有接口,李益又道:「而且從你的表現上,我更認識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霍小玉一怔道:「什麼可怕的事情?」

  李益輕笑道:「一個像你這樣善良的女孩子,都會忍不住出口怨氣,可見怨毒對一個人的影響是何等之深,我以前無意中得罪的那許多人,當時也許無法報復我,但他們把怨憤記在心裡,遇到有機會的時候,在不知不覺間打擊我一下,那種損失就無以估計了。」

  霍小玉點頭道:「是的!娘最擔心的也是這種事,一直要我好好地規勸你,可是我始終找不到機會,因為我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毛病,說出來的理由連我自己都不能信服,又怎麼能讓你聽來順耳呢?直到最近,我才算真正地想通了,而且採蓮看我的時候,也說起一些事……」

  李益忙問道:「什麼事?」

  霍小玉想想道:「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了,正是你剛才所認為不值得而可怕的事,魚朝恩事件之後,因為黃大哥他們保走了一部分魚朝恩的心腹,有人認為他們也是魚朝恩的黨翼,而你跟黃大哥交好,那些人挾怨密告,說你也是魚黨。」

  李益笑道:「這個是告不倒我的!很多人都告過了。」

  霍小玉道:「雖然告不倒你,但卻顯示了事態的可怕,因為投狀的人不是受過魚朝恩陷害的人,而是一些你們平常詩酒盤桓,交往很稔的人,允明在刑部,那些狀子到了司曹嚴大人那裡,嚴大人就把允明找了去問訊,允明說出了那天的實情,嚴大人才以所雲無稽四個字批駁回去。」

  李益神色微變道:「是那些人這麼無聊,允明也是的,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霍小玉道:「崔相公不讓你知道是怕你煩心,他能夠把事情撕擄開去,就不必讓你曉得了,但也由此可知,你在無心之間,得罪的人實在不少!」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也不想再追問了,知道了是那些人,心裡反而不舒服,倒不如糊裡糊塗的好。」

  霍小玉笑道:「這也是允明的意思,你就是曉得了,也犯不著去報復他們,好在他們是在這件事上整你,嚴大人批駁下去,他們心裡還不服,後來見到那些複起的新貴也幾次沒告倒你,約略也有些知道了,他們正在擔心你的反擊,你以毫無芥蒂的態度去對他們,使他們心裡有愧,倒是以德報怨,化解前嫌的好辦法!」

  李益笑笑道:「一切都聽你的了,其實真讓我曉得了,我又能拿他們怎麼樣呢?報復二字,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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