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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李益笑道:「賣紅蘿蔔的,短短二十個字,渾樸天成,不加斧鑿,而且完全白描,比起別人苦心構思的字句尤為自然可喜,因此一致公評為第一。」

  賈仙兒笑道:「長安為文人薈萃之地,想不到一個賣菜的婦人,也有如此高才。」

  李益道:「那倒不是,事後大家打聽過,那個老婦根本不認識字,而且賣了幾十年的菜,因為長安詩風盛,大街小巷,叫賣者都把貨品編成歌謠,信口喊出,以廣招徠,她也是胡亂編成的,因此可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兩句話,倒是頗有點道理。」

  賈仙兒含笑點頭道:「不錯!我讀樂府詩中所輯漢代的民歌,如江南可採蓮一曲──『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一曲中並沒有什麼深意,只是以好轉的音節,唱出採蓮時快樂的感受,讀來卻樸素、自然,一字不可易,遠較那些名家之作平易可人。」

  李益笑道:「大姊此言深獲吾心,我作詩就主張放任自然,心之所思,目之所及,發為心聲而形諸文字,這樣才能如天馬行空而無所拘束,今天一定要拜領一下高才。」

  賈仙兒笑笑道:「我倒不怕獻醜,但有個限度,今天只有我跟小玉妹與哥哥三個人作,卻不准十郎作,因為李十郎詩才之捷,是天下聞名的,我們的東西不能跟你比,萬一我們想到了一兩句佳句,還沒有推敲定了,就被你先說去,我們豈不太吃虧。」

  賈飛忙道:「妹妹,你簡直是坑我,我那會做詩?」

  賈仙兒道:「連賣菜的老婆子都能夠出口成詠,難道你還不如個老婆子不成?今天你擠也要擠出來!我們行酒令,由十郎出題,推他為令官。」

  賈飛道:「行酒令倒行,我認輸喝酒就是。」

  賈仙兒笑道:「我們這個酒令與尋常的不同,接不下令的不准喝酒,最佳者喝三盅,次佳者喝二盅,最差的喝一盅,令官喝三盅,我那壇女兒紅只有九盅,如你繳白卷,你的份就由令官代喝了!」

  賈飛睜大了眼睛道:「妹妹!你要開你那壇女兒紅?」

  賈仙兒點點頭道:「是的,我已經想開了,反正那壇酒也沒什麼存留的價值了!乾脆今天開了,喝掉算了。」

  賈飛直伸舌頭,做出了一臉的苦相,苦笑著道:「妹妹!你這叫坑我,我想你那壇酒,不知想了多少年,那知道你最後竟來這一手!」

  李益忙問道:「大姊還留了一壇好酒?」

  賈飛道:「可不是嗎?那是我們賈家的傳家寶,已經封了兩百年了!只剩下那一壇,她原是留作……」

  霍小玉道:「女兒紅是紹興地方的名產……」

  賈仙兒道:「是的!寒家祖籍浙越紹興,風俗上女兒出生之後,就煮米釀酒而加封存,等出嫁的時候,作陪嫁之用,數量多寡,視家境而定,我藏的那一壇是高曾祖母陪嫁時帶來的,那酒初釀時是白色的,年代越久色就轉紅,因而有女兒紅之稱,先高曾祖母是紹興首富,陪嫁時帶了五百壇過來,沒有吃完,就留了下來,作為寒家女兒陪嫁之用,因為年代越久,那酒也越名貴,兩百年來,陸陸續續陪送了不少,只剩下一壇留給了我。」

  霍小玉道:「那是大姊的嫁妝了?」

  賈仙兒一歎道:「但是我決心不嫁了!所以留著沒用,倒不如拿出來謝謝十郎。」

  賈飛一怔道:「什麼,妹妹,你決心終身不嫁了?」

  賈仙兒橫了他一眼,李益卻朝賈飛一笑道:「賈兄,大姊把那壇佳釀拿出來款待小弟,你難道還捨不得?」

  說著輕輕觸了一下,賈飛這下子才明白,賈仙兒顯然是受了李益的啟導,不再爭身分情願于歸黃衫客,既非嫡嫁,自然不能說是出嫁,只是不好意思明說,借著那壇酒來表示她的意願而已!因此忙裝出一副苦相道:「我實在是捨不得,因為她出的這個點子,很可能我一滴都嘗不到!十郎,你得幫幫我的忙。」

  李益笑道:「如此佳釀,千金難求,小弟一定要想個法子難難你們,使你們都繳白卷,便宜我一個人才好。」

  賈仙兒道:「我去把酒拿出來,十郎!我倒不相信你能難住我。」

  她起身到後面去了,李益迅速找了副紙筆,寫了一陣,剛丟下筆。賈仙兒已經提了個青瓷罎子出來,李益把寫好的紙條分給每個人一張,道:「題目出好了,限時一炷香繳卷,過時作輸論。」

  賈仙兒接題一看道:「十郎!你是真的難人了,這個規格我都不懂,什麼叫藏詩?」

  李益笑道:「那是我們新起的一個花樣,就是要每句都暗點詠題,都不能帶出一個本字,比如以春為題,只能句句含春而不准帶個春字?」

  賈仙兒道:「你舉個例子看看。」

  李益笑道:「新柳初綠,熏風撲懷,是為藏春;黃葉因風舞,北雁又南飛,是為隱秋;綠水輕皺面,藏風而不見風;青山何白頭,詠雪而不著雪;這是我們從謝道蘊以風拋柳絮來詠飛雪上引申出來的玩意兒。」

  賈仙兒笑道:「很有意思,只是你的題目太難了,藏梅已經夠人挖心思了,還得要七言律句,五十六個字,還不准提到個梅字,這簡直是考狀元了。」

  李益道:「這原是遊戲之作,不過試試大姊的才情而已,難是絕對難不倒大姊的,如果出個太容易的題目,反而是輕視大姊了。」

  賈仙兒口中雖然謙遜著,心中卻已起了興趣,開始構思了,想想又問道:「他們兩個人的呢?」

  李益道:「體裁規格相同,只是詠物互異,賈兄的是酒字,小玉的是菊。」

  說著已燃起了一支信香道:「現在就開始,香滅為度,請三位動筆吧!」

  他把三份紙筆分送到三個人的面前,三個人都開始構思了,賈仙兒詩才最捷,香才燃到一半,詠句已成。霍小玉完竣時,恰好香盡,賈飛則一個字都沒動,賈仙兒笑道:「哥哥你真丟人,難道好意思繳白卷?」

  賈飛笑道:「十郎這個題目恰好對了我的胃口,而且你的獎品更是合了我的心,就算狗屁不通,也得放出來換上了一杯喝喝,只是我那筆字實在見不得人,所以佳句早成,等你們完工後,我口述請十郎代錄吧。」

  賈仙兒哦了一聲道:「那倒要先聽聽你的。」

  賈飛道:「十郎!請你代勞一下吧!」

  李益含笑執管,賈飛先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才正襟踞坐,朗聲吟道:「太白一鬥詩百篇,朦朧自許此中仙。」

  霍小玉忍不住鼓掌道:「好!好極了。起首兩句就豪邁飄逸兼具,賈大哥倒是真人不露相。」

  賈飛面含得色,續吟道:「玉露瓊漿天上物,杜康偷來施人間。」

  賈仙兒也忍不住道:「哥哥,這真是你做的?」

  賈飛看了她一眼,繼續吟:「孟德對歌人生短,曹參寄情慨暮年,三杯即可通大道,一滴何妨到九泉。」

  長吟既罷,李益擲筆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滴到九泉,賈兄豪士,才能有此豪情豪語,兄弟只有套古人的曹娥碑上的八字以為贈了。」

  賈飛忙問道:「是那八個字?」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

  「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賈仙兒笑道:「是『好不要臉』的意思。」

  賈飛不禁一怔,霍小玉忙道:「這是劉向所編《世說新語》的故事,魏公與孔融過曹娥江,見碑文之後題了那八個字,便問是什麼意思,孔融要想回答,曹操叫他等一下,行有三十裡,曹操想了出來,黃絹者,色絲也,幼婦,少女也,外孫者,女子也,齏臼者,受辛之器也,合起來就是『絕妙好辭』四個字,因為『辭』字的古寫(辤)是受辛兩個字合成的,孔融當時就知道了,曹操卻等馬行卅裡才想透,因而有『才遜卅裡』之歎!」

  賈飛道:「我就知道十郎不會罵我的,妹妹,你怎麼說我是不要臉呢?」

  賈仙兒笑道:「你的詩中用了曹操短歌行,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的典故,怎麼連這一個故事都不知道呢?可見你的那首詩是抄來的?難道不是不要臉嗎?」

  賈飛笑笑道:「妹妹!我欣賞曹操就是他對酒當歌的豪情,才不管他其他的屁事呢,你說我的詩是抄來的,你讀過這首詩沒有?我抄的是誰的?」

  賈仙兒被他問住了,賈飛笑笑道:「你熟讀典故,事事有據,那麼我『曹參寄情慨暮年』一句又走出自何典?」

  賈仙兒瞪大了眼睛,賈飛笑道:「曹參的晚年不得志,日困醉鄉,而有烈士暮年之歎,你知道了吧!」

  賈仙兒道:「我又不是酒鬼,才不管那些鬼典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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