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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賈飛笑道:「我是個酒鬼,所以專門對好酒的人感興趣,你怎麼就武斷說我抄人的呢?」

  賈仙兒道:「我承認這首詩是絕妙好詩,但絕不相信是你作的,榨空你的腦袋也擠不出這麼一首詩來。」

  才說到這裡,忽然有人接口道:「我也相信這不是老賈的原作,但老賈居然能說得出『信陵近婦人,曹參醉醇醴』的典故,也不容易了,值得浮一大白。」

  人影一閃進艙,居然是黃衫客,賈飛立刻跳了起來,道:「黃大哥,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黃衫客笑笑道:「來了一會兒,聽說小妹拿出了那壇藏了兩百年的女兒紅我能不來湊個興嗎?」

  賈仙兒臉上一紅,黃衫客自行坐下道:「老賈,你這個大粗人,居然把那個絕典搬了出來,可見你真用了功。」

  賈飛紅著臉笑道:「我是上次聽你說『信陵近婦人,曹參醉醇醴』非為酒色,而是烈士暮年,雄心不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聊以寄情而已那些話,一時弄不明白,才找個通儒先生問清楚了,剛好十郎的詩上有這一句,才提出來一壯行色,想不到居然把小妹給蒙住了。」

  賈仙兒則道:「這下子你自己招了,原來是十郎給你當的槍手,我沒有冤枉你吧!」

  李益笑道:「字句是我代為斟酌,意思卻是賈兄的,這不是我代他作槍手,而是他替我作槍手,因為大姊雅意推小弟作令官,而且還規定,繳白卷的人不准喝酒,小弟量淺,像這種好酒一杯就醉,只有向賈兄求援了。」

  黃衫客笑道:「話倒也合理,但十郎這個令官失之公允,應即予革職,由本人毛遂自薦任評議,當然令官的酒份,也該我接受了。」

  賈仙兒道:「好了!又來一個騙酒喝的。」

  黃衫客笑笑道:「你把酒都分配定了,我不厚起臉皮,就沒我的份了,而且我可以先把第一評定了,老賈構思,李十郎作詞的這一律,絕對不是你們二位可以追上的。那三杯酒就由他們二位去分贓吧!現在我們來拜讀二位的大作,李夫人,先品你的。」

  霍小玉忸怩地道:「我的實在拿不出來。」

  但賈仙兒一把搶了過去道:「小玉妹,給他們看好了,我就不相信咱們真的會不如他們。」

  黃衫客展卷輕吟:「骨瘦不畏西風緊,色秀而為秋之英,風姿常共持螫賞,采葉為解玉手腥。既承東籬勤呵護,何忍南山表悠情,儂若能語應嗟怨,知己豈獨陶淵明。」

  賈仙兒拍手笑道:「說得好,陶潛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每被世人譽為佳作,尊之為菊友,但小玉妹卻別有一番心思,既然知己,何忍辣手相殘,菊以陶公而雅,從來沒有人為菊花抱過不平……」

  李益笑笑道:「若論詠菊,倒還可以搪得過去,但是今天的題目是隱菊詩,就不合格了,規格要句句含菊,可是後四句合起來才能點出個菊字。」

  霍小玉低下頭道:「這是我第一次學做詩,能夠湊出來已經算是好的了,實在沒辦法去迎合那個規格,平常看人家的覺得很容易,自己做起來才發現滿不是那回事,尤其是律句,又要合平仄,又要講對偶,像東籬南山,本是詠菊的成典,且天成對偶,可是要把這兩個字對稱地排列下去,末尾還得押韻就難人了,怎麼湊都不是味道……」

  李益道:「所以我說沈約倡聲律之說,雖然是把詩帶進一個新的境界,但也為詩境加上了一重桎梏,實為詩中罪人,使許多佳思都被扼殺了!」

  黃衫客笑道:「李十郎之言深合吾心,今人論前晉之詩歌,南尚秀婉,北重豪放,但嚴格地說起來,實在是南不如北,就是沒有聲律之限,如斛律金的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弩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渾樸自然,自由無羈,這是南人做夢也想不到的境界,也是南人做不出來的天然絕妙好詩。」

  李益道:「黃兄高論,果然別具見地,南北之異,在抒情上尤見分明,南人只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以及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儀──等一類忸忸怩怩的表情。而北方女郎真率英爽,慷慨瀟脫,像地歌歌中的──老女不嫁,塌地喚天,與挽搦歌中的──小時憐母大鄰婿,何不早嫁論家計──完全是真情實話的江湖兒女情懷!」

  他的話似乎專為針對著黃衫客與賈仙兒說的,使得那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黃衫客連忙岔開來,道:「我們來看看小妹的吧,她未經推敲,一氣呵成,必為佳作。」

  展開紙卷,正待吟誦,賈仙兒卻搶過去道:「不行,你這個令官是毛遂自薦的,我可不承認,我推的令官是十郎,應該由他來評。」

  李益接了過來,細細地看下去。

  「十月先占嶺上春,暗香疏影獨黃昏。
  瀾漫枝頭無葉伴,憔悴雪裡葬精魂。
  耐寒非關冰心傲,遲放皆因待早春。
  悔知年華如逝水,何必孤芳第一人。」

  看了之後,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讓黃衫客經目了,一個絕頂驕傲的女孩子,借詩吐意,已經夠委屈了,若是讓她的心意在知心的人面前揭露,那實在太難堪了。

  因此看完之後,信手團了在燭火上點燃燒掉了,笑笑道:「賈大姊才情是高的,但跟小玉犯了同樣的毛病,沒有句句切合規格,我以令官的身分宣佈,梅菊二題,並列三等,鼇頭應屬賈兄。」

  黃衫客見他把詩燒了,知道一定有不便為自己過目的原因,也就聰明地不過問了,笑笑道:「那酒如何分配法呢?」

  李益道:「仍然按照原議評定,賈兄第一,獨享三盅,賈大姊與內子並列第三,各得一盅,小弟與黃兄為令官,各飲兩盅!」

  賈仙兒道:「不公平,第一我們爭不到倒也罷了,既然我與小玉妹的名次相等,應該並列第二才對!那酒我們也該各得兩盅。」

  李益笑笑道:「酒令大於軍令,你們兩個人都不合規格,應該評到等外去,本令官法外施仁,勉強列為三等,已經夠客氣的了,不得抗辯,即此遵行。」

  賈飛大笑道:「公平!公平!這下子你可遇到個厲害的人了吧,還不快把酒打開來!」

  賈仙兒不服氣道:「你這個第一也不算稀奇。」

  李益笑道:「大姊!賈兄是你的兄長,在禮數上,你也該把第一讓給他,至於第二,第三,爭到手不過多一盅酒而已,既已讓了,何不讓到底呢?你看小玉多乖……」

  霍小玉也明白他言中何指,笑笑道:「是啊!大姐,好酒只要一杯就夠了,我們品的是味,不是品的量,爭多爭少何苦來呢,反正做了女人就要吃虧,把便宜讓他們男人去賺吧!」

  黃衫客也懂了,笑笑道:「小妹,你若是怕吃虧,我就把我的份裡讓一杯給你。」

  李益又道:「任憑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而飲,獨沽一味,我於願足矣,何複他求,你就屈居第三,也沒有人居第二,你居第二,也沒有人居第三,何必還爭呢?」

  話說得更露骨了,賈仙兒紅著臉不再開口,默默地端起酒罈,劈去泥封,便有一股撲鼻芳香。

  她在每人的杯子裹淺淺地倒了一盅,酒已呈琥珀色,濃稠如膠,賈飛大叫道:「好酒!好酒!」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又苦著臉道:「乖乖!這叫酒?簡直就像漿糊,黏在喉嚨裡,怎麼也下不去。」

  他說話的嗓子都變了,大概是被酒漿黏住了喉嚨,賈仙兒笑笑道:「哥哥,你還自吹是曲生知己呢,其實只是個俗不可耐的酒袋而已,只知道往下灌,這種酒怎麼能這樣喝?」

  賈飛道:「不這樣喝難道還用根鐵條往下通?」

  大家都笑了,賈飛道:「我說的是真話,不用根鐵條通,簡直無法下喉。」

  霍小玉笑道:「像這種陳年佳釀,應該用淡酒衝開來慢慢地啜飲,大哥這樣喝法,把酒味都糟蹋了。」

  賈仙兒道:「哥哥!你聽見了吧,我這個小妹妹不僅是文才好,連其他方面的雜學也無不精通,看來你就是想做酒鬼,也得拜她為師呢。」

  李益笑道:「內子不但文才豐富,還兼神通廣大,能呼風喚雨,移山倒海。」

  霍小玉一怔道:「十郎!我幾時會那些法術了?」

  李益道:「剛才你就表演了一次,把張三的帽子挪到李四的頭上去了。」

  霍小玉瞪目不知所言,李益道:「《世說新語》上,魏公因釋竇娥碑文而方有才遜三十裡之歎的是楊修,你挪到七歲讓梨的孔融身上去了,張冠而李戴,豈非騰挪有術嗎?」

  霍小玉臉一紅,黃衫客道:「那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曹氏家臣,一樣以高才而為魏公所殺,做人最難是難得糊塗,楊修若不是鋒芒太露,語多誚刻,何至身首異處?如果此公能像嫂夫人一樣,用錯一兩個典故當不致殞身了,十郎,你我一見如故,因此兄弟就不揣冒昧,交淺而言深了,你的才華不遜楊修,但今日那些方面大員,卻未必有曹公三容之雅量,將來投身仕途,還要多加謹慎。」

  李益不禁悚然,將手一拱道:「多承教誨,兄弟自知處世宜和,但還是改不了這個毛病。」

  賈仙兒道:「剛才我們都知道小玉妹記錯了人名,但遊戲笑談,何必太認真呢,十郎,倒是黃大哥的勸告,你要善記在心,我以前也是喜歡挑人家的錯,惹來一些無謂的煩惱,哥哥才把我趕到華山去學劍,其實公孫大娘的弟子劍術平平,她本人也不見得能高出我那裡,主要是叫我養養性子去,經過這兩三年磨練,我總算學到了一點,就是劍不會輕易出鞘了。」

  李益肅然道:「是的!大姐的比喻小弟很明白,武人之劍刃,猶如文人之舌鋒,發必傷人。」

  賈仙兒道:「還不止于此,公孫大娘晚年就道,給我說了多少道理,最使我服膺的就是幾句,她說:淺水嗚咽而深水啞然,急於炫露者,未必就是高明。明珠應藏於櫝,寶劍收於匣,才可顯得其珍貴,孔子雖求禮於老子,然而其名卻噪於老子,其弟子不平,老子笑而不言,只張了嘴,顯示弟子,其弟子即感釋然。」

  李益忍不住道:「這一段小弟倒沒有聞教過,請大姊詳細教示一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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