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紫玉釵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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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是個很聰明的人,也很快地作了個選擇,在這批新交的朋友中,他看中了三四個家道殷實而又熱衷富貴的,也挑了幾個真正有才華,領著他們,拜會了一些在長安的世伯長輩。 前者是為了炫耀他的門路廣,更贏取他們的尊敬,後者則是為了自己,讓那些老的看看自己結交的朋友,贏得一個少年有為,慎交遊的清譽。 這一著棋子下得很准,收到了他預期的效果,在朋友中,他樹立起自己領袖的地位,在哪些老一輩面前,他博得了好評,尤其是他遷居新昌裡靜讀進修的理由,更博得幾個老古板的極口稱讚,更難得的是那位兩袖清風的刑部給事裘達,不知又典了什麼珍愛古玩,送了兩千貫來,一千給他,另一千給另一位學子李賀,以助膏火。 李賀的年歲與李益相若,也是少年高才,中了進士,等候秋選,詩文兩工,裘達對這位少年也特別賞識。 以後的一段日子對李益而言是十分愉快的,他終日與這些文人相聚在一起,詩人酬唱,作品漸漸地流傳出去,每有佳作,就被樂坊求了去,譜入新章,假鶯鶯燕燕之口,唱遍了長安,甚至於有些佳作還被教坊收羅,在御前獻奏,被選得最多的就是李益與李賀的詩,二李並稱雙絕。李十郎的文名,到這時候才算真正地被長安人所欣賞。年青人的聚會中,總不免聲色,他們雖然不敢過於放蕩,但每次聚會,總少不了要在曲坊中叫幾個歌妓彈唱以助興。而且有些舉子家道殷厚,還在長安的別寓中,供養了一個紅顏知己。 李益很聰明,別人在席間紅粉在抱,他卻只是虛應周旋一番,那倒不是他不喜此道,而是他的眼界極高,那些庸粉俗脂,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顧,何況他還有真正的苦衷,他是個空架子。搬到新昌裡後,用度雖然節省了,但他手頭余錢有限,養不起一個人。 所以每次盛會,他總是跟一個老妓鮑十一娘娓娓清談,倒也自得其樂,大家都笑他,他卻別有一番理論。 「觀美人如賞月,新月皎嬌,如十四五少女,但月漸就圓,故少韻味,故餘獨喜殘月,芳華雖逝,清韻不減,微帶惆悵,曾經滄桑,別有一番境界。」 這番理論很奇怪,在長安市上,新奇的事算是引人激賞,李十郎的殘月論也就成了一段佳話。 不過李益單獨欣賞鮑十一娘,卻是另有一番用意。鮑十一娘不僅是曲坊中的領班,還是長安市上最成功的媒婆,她是故薛駙馬家中的侍婢家伎,成年後,雖然去籍從良嫁了人,但夫家不得意,她仍是要算姿色出來謀生。 一個在貴族府中出身的家伎,自然懂得承歡色笑,她也曾大紅大紫過一陣,但年華似水,如她已是風韻猶存的徐娘了。 正因為她有這樣的人生經驗,也養成了生花妙舌與善伺人意的本領,更因為她平生在風月場中打滾,長安市上的豪家貴戚,沒有一家不熟悉,內達閨閣,外及公侯,誰家少女懷春,誰家兒郎風流,她都清清楚楚,明通紅線,暗傳款曲,撮合了不少美滿姻緣。 李益所需要的就是這種資料,每次見面,雖然只找她清談閒話,而所贈的纏頭,卻遠勝過別人。 又是一次盛會,酒酣耳熱,由斯文而轉入輕狂時,李益就推說屋子裡太熱,輕輕捏了一下鮑十一娘的手。她是何等乖覺的人,立刻悄悄地跟著李益,來到外面的涼亭上。 李益先在石凳上坐下,拍拍身邊笑著說:「來!老妹子,你也坐下,我們有好久沒聊了。」 鮑十一娘先是一怔,然後挨著他坐下,嬌笑道:「十郎,你的花樣真多,一天找一個新詞兒來挖苦人,前兩天還給我上了花國夫人的封號,今天怎麼又想起拿我開味了?」 李益幽然一笑,說道:「我叫十郎,你叫十一娘,分明是低我一籌,叫你一聲老妹子,並沒有不對呀?」 「對是對,可惜只對了一個老字,錯了一個妹字。」 「你是不甘心比我小。其實看起來你並不老,花國隊裡,你仍然獨居魁首,也許有些人看來比你年輕,可是她們沒有你這份靈性,女人的青春消逝得很快,只有靈性是永遠存在的,因此在我心中你永遠是年輕的。」 他是個很懂得運用言詞的人,讚美別人時,總是恰到好處,既不牽強,也不過火,總是巧妙地點到對方的心裡,鮑十一娘的確是老了,在她這個圈子裡,三十多歲,已經是屬於明白黃花,乏人問津的年紀了。 鮑十一娘卻由於她的善解風情,憑著徐娘風韻,勉強還能躋身其間,遇上不解風月的急色鬼,或是志在尋歡的俗客,她經常是飽受冷落,只有這些讀書人,還能欣賞她的放蕩,以及她美人遲暮的滄桑。鮑十一娘經常擠進這個圈子,無非也因為在這個場合,她不會過分地受到冷落,她自己說不出是怎麼一個心情,但李益卻找到了靈性兩個字作為她的優點。 這一剎那,鮑十一娘心中所湧起的知己之感,幾乎使她忍不住想跳起來,緊緊地擁抱住李益。 但是她究竟久曆風塵,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因此只淡淡一笑,以自嘲的語氣輕吟:「潯陽江上琵琶女,贏得江州淚幾許,司馬青衫一去後,何人再解琵琶語?」 李益不禁震驚了,他只知道這個風塵婦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竟沒有想到她有如許才華;隨口七言小詩,不僅字字中節工穩,而且別具意境,二十八個字,把一個年老色衰的風塵老妓的哀惋感歎,刻劃得如此深刻。 在感情的衝動下,他攬住了她的肩膀,嗅著她的秀髮:「十一娘,如果不是你已有了夫家,我真想把你接回家裡去。」 淒迷地笑了笑,在朦朧的月色下,這笑更為動人:「十郎,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到你家去算什麼?又能做什麼?打雜幹粗活,我不是這種材料,如果我肯吃那種苦,我家漢子還有幾畝地,我也不必再出來抛頭露面幹這一行了,做官太太,我沒有這個福命,也沒存這個希望,金屋藏嬌,可惜已經太遲了。」 「我像一個良朋知己一樣地供養著你,閑著的時候,跟你談談心,陪你下棋,聽你彈彈弦子,或者我與致高的時候,為你吹一闋清笛,看你翩翩起舞……」 是屬一種夢幻的聲音,也訴說著一個夢幻的理想,正因為是夢幻,才顯得感情的真摯,超越現實而作的夢幻,才是一個男人心裡真正的企望。 因此,儘管歷盡滄桑,聽過多少甜言蜜語的鮑十一娘,卻為這屬於幼稚的夢幻,深深地感動了。 將身子往李益貼了一貼,把發熱的臉頰靠上李益姣如處子的臉,這三十多歲的女人居然也目中閃著情焰,以低得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十郎,你真是個魔鬼連我都被你迷住了,這話說給那些小姑娘聽了,她們可以連命都為你舍掉!」 「十一娘,我是真心的!我也只對你說這種話。因為這是一個出於靈性的要求,只有你生具靈性的心才能體會。」 閃亮的眸子裡浮起一片淚光,一向只會笑的鮑十一娘居然流淚了,這是醉淚,醉的不是酒,也不是情,是一種心情更深,更動人的知己之感,而且僅能在顧客娼妓之間發生的知己之感。 「十郎,聽了你這些話,我總算沒有白活了一生,如果早十五年,我會毫不考慮的答應你,只是現在太遲了,十郎,我有個丈夫,那不是阻礙,他根本管不了我,我卻有個十四歲的兒子,寄養在親戚家裡,他受著最好的教育,過著公子哥兒一樣的生活,這些,全是靠我供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孩子比自己更重要了。」 李益聽了,幾乎不加考慮的衝口而出道:「我可以負擔的,只要你的丈夫不反對,今天我就接你回去。」 鮑十一娘又淒涼地一笑,這次她笑得理智了,以極其優美的姿勢,輕拭去眼角的淚珠:「十郎,我知道你此刻說的話不是在騙我,但是我也知道你負擔不起,我那個孽障每月的耗費至少在五千貫以上。」 李益的臉紅了,鮑十一娘卻又輕柔地一笑道:「長安市上,沒有事能瞞得過我的耳朵,只是你放心,我最大的長處就是有進無出,因此別人不會知道你的底細的。」 李益恨恨道:「這一定是明允告訴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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