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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他沒想到妥娘的生意會這麼好,才過中午不久,居然也是高朋滿坐。

  不管是對朋友也好對女人也好,朝宗天生有一種獨佔性的心理,所以他不太喜歡與人共用快樂,也不想去湊熱鬧,正想退出去,卻又被鄭家的小廝瞧見了。

  他立刻迎了上來,笑道:「侯相公,您可來了,小的到媚香院去請了您兩三趟了。」

  「啊!到媚香院去請我?」

  「可不是嗎?香君姑娘說您出去找朋友去了,恐怕兩下子錯開了,因為您要找的人全在這兒,正在說著一件剛發生的大新聞呢!」

  「剛發生的大新聞?是什麼新聞呢!」

  「複社的相公們,在明倫堂上狠揍了阮大鬍子一頓,是吳相公領的頭,把阮大鬍子的騷鬍子拔了個精光。」

  朝宗聽得十分驚奇,連忙問道:「吳應箕把阮大鋮給打了,而且是在文廟的明倫堂上打的,為什麼?」

  小廝道:「是吳相公先動的手,後來大夥兒一起上了,一頓拳腳,把阮大鬍子狠揍了一頓,要不是怕出人命,就活活地打死他了……至於詳細的情形,小的就不清楚了,您請進去吧!大夥兒都在等您。」

  朝宗跨了進去,才踏進廳房,只見一屋子的人,不僅吳次尾、陳定生他們在,連香君、貞娘她們都在,卞玉京跟妥娘兩個人,拿了白細布在為吳次尾擦著臉上的一塊浮傷,他一進去,大家都站了起來。

  陳定生一把就抓住了他笑道:「方域,你可來了,大家為了你,跟阮大鋮打得不亦樂乎,你這個主角兒卻不知溜到那兒去了。」

  朝宗倒是一驚道:「為了我?」

  「可不是為了你,阮大鬍子在到處糗你,說你用了他的銀子,大家對你也起了誤會,今天一早,大家集合在文廟商量祭典的事,楊龍友來了,一問才知端的,於是大家一面怪他糊塗,一面又對你感到抱歉,巧不巧阮大鬍子也來了。」

  「他去幹嗎?」

  「他自恃是兩榜進士出身,也在斯文之列,要求參加祭典。」

  朝宗道:「他拿這個理由,倒是無可奈何他,文廟歷年祭祀,都有成規,凡是兩榜及第,不論是否在任,都有一席之地,以示尊重科舉之不易。」

  陳定生笑道:「話是不錯。但是由我們接手之後,幾年都沒有他的份,他前幾年不服氣,找人來理論,我們說他孔門四德,文行忠信,沒有一樣是具備的,而且投身閹党門下,殘害忠良,廉恥蕩然,已非孔聖門下,故而不讓他參祭。」

  「他肯接受嗎?」

  吳次尾叫道:「他敢不接受?我們給他的批評完全是事實,沒一字虛假。」

  陳定生一笑道:「他雖然不甘心接受,但是投訴無門,誰也不肯出來為他說話,他也只有認了,後來幾年他倒是安安分分的,不再自討沒趣了,今年,他以為能藉著你這件事故,對我們複社的同仁反擊一下,所以理直氣壯的來了。」

  朝宗臉上一紅道:「我可實在是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我們知道了,楊龍友一五一十地都說了,他是一大早上石巢園還錢去了,問知阮大鋮上文廟,他又匆匆趕到文廟,卻還比大鬍子早了一步,因為阮大鋮還去邀了幾個老先生,先燒了一把火,再拖了他們一起來作為聲援的,幸好有此一耽擱,我們能夠先聽了楊龍友的說明,否則真要叫他給問住了呢!」

  妥娘卻道:「問住了什麼,就算是侯相公用了他的銀子,這也沒什麼,他的錢是刮自民脂民膏,不花白不花,他存心孝順,不花才便宜了他。」

  陳定生搖搖手道:「妥娘,道理不是這樣解釋的,複社以知廉恥,重氣節為標榜。」

  鄭妥娘激烈地道:「那又怎麼樣,你們所謂的廉恥、氣節,標榜的是饑不食首陽蕨,渴不飲盜泉水。」

  吳次尾莊然道:「不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這才是人臣之節,也是我輩讀書人的榜樣。」

  鄭妥娘忽而一笑道:「好,那麼南宋的文天祥不算是一個忠臣了,漢朝的蘇武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匹夫了。」

  吳次尾連忙道:「文天祥被囚北庭,數載而不屈,著正氣歌,乃天地間完人,蘇武牧羊北海十九年,不忘大漢,清操萬冰雪,他們都是青史上的忠臣先哲。」

  鄭妥娘道:「但是他們卻不死于被俘之時,做了多年的俘虜,吃的可是敵人的糧食,也沒說不吃的。」

  吳次尾窘迫地道:「這……又不是這樣解釋的,他們的情形不一樣,他們活著尚可以有用之身,來報國,故不輕易就死,而伯夷叔齊,則見天下歸周,複殷無望,惟盡人臣之死節。」

  鄭妥娘道:「他們若是心中只有殷周,便不該率土之濱,莫非周土的觀念,不食周粟還可以說的通,把首陽山的蕨草也視作周物,則是他內心中已經承認了周是正統了,像這種漢夷不分,也能作為榜樣?」

  不僅吳次尾被駁倒了,在座每一個人都被駁倒了,朝宗拍手道:「精彩!精彩,孔夫子于地下,恐怕也會為你這番言詞所折。」

  鄭妥娘道:「我要抬的是個理字,我也不是說重氣節,明廉恥不對,但是行事的手段則要多加變通,我是個歌妓,是個市身賣笑的娼女,以婦人的貞操而言,我早就該死了,以你們的標準而言,我也是廉恥喪盡,可是你們為什麼還是要上這兒來?」

  吳次尾瞪著眼道:「妥娘,我們可沒有說你該死,而且一直對你十分敬佩,稱你是個奇女子。」

  「我倒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出奇之處。」

  吳次尾道:「你雖是個女流,卻比很多衣冠中人更有國家的觀念,更明白是非生死的大道理。」

  「我卻是個婊子,婊子也可敬嗎?」

  吳次尾沒話說了,朝宗道:「妥娘,你這是在抬死杠了,娼妓絕不是一種可敬的行業,也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歸宿,這一點想必你也承認的,你若是認為這一行很光榮,那你就無可救藥了。」

  鄭妥娘低頭沒作聲,朝宗繼續道:「娼妓雖不可取,但是沒有一個女人是甘心如此的,每個人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原因,所以這是可以原諒的。」

  鄭妥娘是存心抬杠道:「假如有一個女人,她為了貪圖富裕享受,不耐清苦而如此呢?也值得原諒嗎?」

  朝宗道:「是的,人沒有願意挨貧受苦的,為了追求較好的生活,這是每個人奮鬥的目標,有些女人流連在此間,倒不能說她是自甘下賤,因為在這兒賺錢容易,日子容易過,這的確是事實。我知道在秦淮河,像這樣的女人很多,不能說她們是錯的。」

  吳次尾道:「方域,這番高論我就不佩服了。」

  朝宗一笑道:「你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那種女人之所以值得原諒,是由於她們無知,她們不懂得所謂節操是心靈重於身體的,她們以為自己反正不是完璧,怎麼樣也修不到一座貞節牌坊,所以才變得不在乎,卻不知道身體的沉淪是形式的,靈魂的沉淪才是永劫不復的,這就像妥娘說的文天祥與蘇武一樣,身體被俘不為恥,他們的意志卻沒有被屈服。」

  吳次尾道:「說得好,我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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