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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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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妥娘所住的聚茵樓距離白玉樓並不遠,因為有荷珠送了出來,朝宗倒不好意思直接過去,特意地繞了一個大圈子,從另一邊兜了過來,卻見一個小廝伸長了脖子站在門口四處地在找呢! 看見了朝宗,那小廝如獲至寶地迎了上來道:「侯相公,您可來了,可把鄭姑娘給盼壞了,來!這邊走。」 他引著朝宗走向一邊的角門。 朝宗道:「幹嘛要從這邊走呢?」 這門是通向院子的,普通是花兒匠等在此出入的。 那小廝笑笑地道:「鄭姑娘,今兒傷了腳,偏偏來訪她的客人特別多,姑娘一概不見,只好躲到院子裡的暖翠閣去了,還特別吩咐,除了您之外,任何人都不見。」 「暖翠閣!那又是什麼地方?」 「喔!是在花園裡的一座小月榭,原是多天下雪時賞雪賞梅的,這會見梅花又沒開,荷花都枯了,所以閑著沒用,鄭姑娘很喜歡那兒,有時她一個人就在那兒搭鋪,我們可沒她那麼大的膽子。」 「怎麼了!那水榭裡有什麼?」 「那倒是沒有,可是空曠曠的,有點嚇人罷了。」 「你還是個男人,倒不如一個女子了。」 小廝有點兒不好意思,卻又十分欽佩地道:「侯相公,鄭姑娘雖然是個女的,卻是不折不扣的女豪傑,比一般男的還要強呢!心胸、膽識、才情,樣樣都比人強,模樣兒更不必說了。」 「哦!這麼說來,你倒是很欽佩她了。」 「是的!在這門裡,除了那個老婆子余大娘之外,誰不欽佩她,她雖然是一個最紅的姑娘,卻從來不搭架子,對我們最為體貼不過,有時客人給的賞錢少了,她自己掏腰包拿私房錢貼呢!」 侯朝宗笑了,說了半天,敢情還是錢在作怪。 那小廝似乎自己也察覺了,忙道:「侯相公,小的說這個並不是為錢,其實她的客人最多,豪客也多,就是她不貼,也比別的屋裡的客人大方得多,我只是要表明她對我們這些跑腿的憐惜而已,有些姑娘才可惡呢,連客人打賞我們的錢,都要克扣一半兒去,更別說是往外送了。」 解釋得稍為好一點,但仍是在利上出入,侯朝宗頓時覺得很無聊,也很討厭,連話都懶得應了。 那小廝又道:「我倒不是因為她給我們錢才說她好,天見可憐,我們在這兒打工幫閒跑腿侍候,不但沒有工錢,連吃飯都要自己掏腰包,晚上在柴房裡搭個鋪,余大娘那老婆子還要收咱們三錢銀子一個月呢!」 「啊!你們白幹活兒,還要自貼伙食,付房租,這倒是新聞了,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小廝道:「舊院街上的書寓裡,那一家的打雜工人都是這樣的,豈獨我們這一家,不過有的老闆娘心好一點,管三頓吃住就是,工錢是沒有的,全仗著客人額外的打賞。」 「那能賺多少。」 「看吧,通常一個月下來,總有個三五兩,遇上有豪客臨門,就或許能分個十兩八兩的。」侯朝宗倒又是一怔! 他是深知時艱的,他自己家裡的長工一年做到頭,也不過賺個食宿以及三兩銀子,想不到還不如這兒一個打雜小廝的一月之得,難怪這兒門裡出來的人,一個個衣帽光鮮,看不到一個窮人。 也難怪人家,千方百計的要把小孩子送到這個地方來找活路了,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工作。 也因此,他更為家中那個教鄉塾的老學究感到悲哀,自己也是在那兒啟蒙的,一晃近二十年了,那位老夫子依然故我,連身上那件青布直裰也沒錢換過,那位被稱為師母的秀才娘子也是勞苦終歲,要替人家做點針線活計才堪能維持一家免於饑餓。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讀書人的高只有一個清字而已。 他又想起了論語上一段話,一段夫子對顏回的讚語。 「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就是這麼一段話害死了天下的貧士,他們終生鑽研書中,過著最簡單起碼的生活,只為了清高二字,但那真值得嗎? 侯朝宗替自己的將來下了一個決定——我絕不要過那種生活,如果這科不中,下一科無論如何也要混上榜去,然後再進一步往上去,說什麼也要弄個一官半職,那樣淡泊終生的日子,我是過不去的。 小廝已經把他帶到一所寬敞的閣樓前面。 這座閣樓一半是架搭在水塘裡,水塘的水外通秦淮河,不過此刻塘中只搖著幾十葉枯禿的荷梗,有的還帶著殘破乾枯的荷葉,以及一兩個孤零零的蓮蓬,確實是一片簫颯景象,告訴人們秋已深了。 院中有陣陣桂香傳來,老圃黃花,開得正盛,但大部份的花草都凋謝了。朝宗還在想心事。 小廝忍不住道:「侯相公!到了。」 閣中重簾深垂,稍有微光透出,卻不見鄭妥娘出來迎接。 小廝又說道:「鄭姑娘吩咐說相公來了,請相公自己進去,卻不准我們前去通報,因此小的只能帶相公到這兒了。」 「好!那就謝謝你了。」 小廝見他沒有打賞的意思,微微有點失望,又催道:「鄭姑娘還吩咐了,相公來了之後,就把角門鎖上,任何人都不讓他來,相公如果有什麼吩咐,現在交代下來,或是有什麼人來找相公,該怎麼回,相公請先示一下,小的好斟酌應付。」 「不,不了!沒什麼事,也沒人知道我來。」 小廝怏怏地道:「那……小的就到前面去了。」 他轉身慢吞吞地走了。 侯朝宗這時才想起少做了一件事,開口招呼道:「小哥兒,請等一下。」 去得慢,回來得快,小廝兩步就跳了回來,躬身道:「相公,您有什麼吩咐。」 朝宗取出一塊一兩的小銀錠,塞在他手裡道:「多辛苦你了,這給你拿去買一雙鞋子穿。」 這些小鬼們多精,銀兩入手,已經知道份量了,倒是喜出望外,他知道侯朝宗不是豪客,更不是妥娘的恩客,所以並不指望能有太多的賞賜,能有一錢來幾分的碎銀子,就心滿意足了。 沒想到朝宗出手竟是一兩重的銀錠,當然這不是他所領過最多的賞錢,但是望一而得十,心中的高興就不同了。 他滿懷感激的屈膝行了一禮,道:「謝謝公子的賞。」 起身後很快地就走了。 朝宗搖搖頭,輕歎了一口氣,他不是一個有錢的人,但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只要有錢,他會花得很大方,今天恰好他身上有錢。 他也明白妥娘所以要選在這兒款待他,固然是為了此地清靜,不虞旁人來打擾,但是在她的房間裡,關上了門,掛出病假的牌子,同樣也能很清靜的。 最主要的是為他省錢,在閨樓中設宴,多少總得像個樣子。丫頭、小廝、侍候茶水的婆子,循例都要給賞的,雖說是多少不拘,給少了,那些人的嘴臉就會很難看,朝宗起先很為這種勢利而不屑,現在倒是較為諒解了,因為他們沒有工資,打賞就是他們唯一的收入。沒有賞錢,他們就白乾了,沒有人會白替人幹活,免費賠上小心笑臉後,還會有好心情的。 妥娘到這兒來設宴,而且還關上了角門,不讓人前來,主要的還是免得他破費了。朝宗心中有點感激,有點慚愧,有些氣憤,也有點屈辱,這些情緒紛至遝來,連他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了。他撩起了簾子,倒是嚇了他一跳。 簾後、牆側,跪著一個全身白衣的女子,長髮披散,遮住了半邊的臉,在暗淡的燭光中,搖曳的燈影裡,空曠的堂屋中,是有點鬼氣森森的。 好在朝宗的膽子一向大,而且他心中已有了個底子——妥娘是一個人在這兒的,這個女人當然是妥娘了。 女人抬起了頭,兩隻美麗的大眼睛亮若朗星,可不正是妥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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