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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而上皇的盛年,也的確是值得驕傲,開元中、天寶初期,每年長安途上,使者不絕,都是四處的夷邦前來朝貢的使臣,遠至極西的大秦(今之羅馬),偏東之大食(阿拉伯)波斯(伊朗)以及西南的天竺(印度)以及高麗、蝦夷等,無不奉使來貢,以求交好或歸順。

  長安市上,可以見到各式各種的外來使臣和學生,他們醉心著我華夏的進步文明、虔心地學習著中華文化中優良的文化精髓,以便回去改善他們的國家文明。

  長安,成了宇宙的中心。而這個皇帝,也被公認為萬邦之主、那是何等驕傲的歲月。

  可是,上皇歎了口氣,一切驕傲的光彩都退為黯然了:「人是不能過份耽于安樂的,我一手建起了空前的偉業,卻又用另一隻手把它給毀了。」

  韓翃忙道:「上皇的勳業昭炳,那是誰也毀不了的。」

  上皇苦笑著歎了口氣:「毀了就是毀了,這次戰爭,把我一切都毀了。」

  「兩京已複,安逆已誅,剩下的一些妖魔小丑,指日即可掃蕩清淨,並未損及上國之天威。」

  上皇搖搖頭:「安祿山根本是小丑跳樑,我看准他是成不了氣候的,所以一直也沒把他當作個人物看待,否則我稍加防範壓抑,他說什麼也反不起來的,只是我太平日子過久了,養成了一種錯覺,總認為我建下的基業,在我有生之年,絕不可能有人推得倒的,那知道竟是這麼一個混蛋匹夫打敗了我。」

  「上皇!我們沒有敗,朝廷一直都在,四野諸候,仍然服膺擁戴皇室,所以勤王之令一下,天下回應。」

  「這個我知道,安祿山擊敗的不是我大唐朝,這個偉大的王朝是擊不敗、搖不動的,因為它的根太深了,但安祿山卻把我擊敗了!擊倒了!」

  「上皇依然健在,叛逆卻已伏屍黃沙。」

  上皇苦笑道:「不是生死成敗的問題,我是說他擊倒了我的驕傲,擊敗了我的尊嚴,更擊潰了我的生趣,在離開長安時,我還充滿了信心,我認為這是暫時的離開一下,很快就可以回來的,直到馬隗玻一刖,他們逼死阿環時,我才知道我是真正的完了,阿環臨走時,什麼也沒說,只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滿了憐憫和不齒,從那時候起,我才是真正地認清了我自己,我也真正地認了輸。」

  韓翃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阿環就是楊貴妃,表字太真,小名玉環,阿環是皇帝對她的昵稱。

  上皇西遷避禍時,途經馬鬼坡,六軍設謀不前,要求誅楊國忠以懲其誤國之罪,繼而也遷怒到其妹楊玉環,請予一併處死!

  這當然是件很尷尬的事,大家都儘量避免提及,沒想到居然是上皇自己提起來了。

  韓翃頓了一頓才低聲道:「微臣前兩天與侯將軍夜談時,議及西行隨駕大臣功過,當時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哦?你們對此作何看法?」

  韓翃道:「微臣與侯將軍當時起了一點小爭執,將軍主張澈查當時設謀鬧事的兵卒,處以極刑,認為此舉乃極大之不敬罪,若非戰時,誅九族亦不足以彰其惡。」

  上皇搖頭苦笑道:「希逸太衝動了!」

  韓翃道:「微臣以為侯將軍的看法很正確,只是追究責任的物件錯了,微臣以為西行隨駕的將帥當誅,伴駕的群臣,均應受到重懲。」

  上皇道:「這……怎麼能怪他們呢?」

  韓翃道:「當然要怪他們,士卒暴行以脅君上,是將帥平日教導不嚴之故,身為武臣,保駕出巡,竟不能護聖駕之安寧。督下不周,護駕不力,論罪當誅,至於那些文臣,既未能解君之憂,又不能分君之勢,君辱則臣死,乃人臣之分,他們不死於當日,即失所守。」

  上皇歎了口氣道:「卿家所言雖然令我很感動,但是卿家的立場仍是失之於偏,人不到某種境遇,是無法體會那種心情的,卿家所言固然是臣子所應守的本份,但是我這個做皇帝的,也沒有盡到做皇帝的職守與本份。」

  韓翃道:「亂臣賊子之所生,非出上皇之本意。」

  「那些都不談他了,孤家當時若能挺身而出,嚴斥那些亂兵,說他們乘危威脅君父的不是,著令他們立即聽令前行,至於他們的要求,可以推選代表,直接來見孤家,孤家自當給他們一個答覆與解釋,若他們意存謀叛,則任何條件都無法滿意的,若他們只是為了心中不平之忿,自然也不敢對孤家過份的,可是……」

  上皇長歎了一口氣:「孤家是老了,竟變得怯懦、畏死、不敢面對現實,怕他們會有進一步的暴動,竟然把阿環送了出去給他們,不但失去了君王的尊嚴,而且也失去了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孤家想一個做丈夫的人,為了保護他的妻小,也不會甘願屈服低頭的,易地而處,卿將如何?」

  韓翃覺得無法接下去了,他也在自問,若是柳青兒有了危急,自己將會如何?

  他的答案十分肯定不計一切也要保護青兒,斷頭流血在所不惜。

  可是此刻是據實而答,未免唐突冒犯了上皇。要說自己會不顧而去,他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上皇見他不回答,居然苦笑了一聲道:「希逸說過卿家的事蹟,說卿家為了保全你的妻子,會經力搏強胡,殺死了兩名安逆的侍衛,而且也立下了一件大功。」

  這次韓翃很感激,是對侯希逸的感激,他居然把這種事也對上皇奏聞了,可見上皇面前必然說過很多好話。

  想了半天才道:「臣一介匹夫而已,但知逞匹夫之勇,上皇斯時為天下之主,當以天下為念。」

  上皇笑道:「你別找理由了,這些都不是你我心中的話,我們之間的差別不在身份的尊卑,而在年齡的不同,孤家若是在你這個歲數,相信也會挺身一抗的,但是孤家年紀大了,就失去那份勇氣了。」

  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道:「老人活得比年輕人久,卻比誰都貪戀生命,其實到了老年,體力衰退,對生命的種種樂趣享受都無法與年輕人相較,然而他們卻越來越怕死,越來越自私,這實在是難以理解的事。」

  韓翃的辯才無儔,什麼事都有一篇道理的,可是此刻卻啞口無言,因為他還沒到老年,無法體會這種心情。

  上皇苦笑道:「那些大臣也都是年過半百了,跟著孤家遠僻西蜀,也是為了求全性命於亂世,若要求他們在那個時候捨命以盡臣分,未免是過苛了一點。」

  韓翃道:「這不能原諒的,板蕩識忠貞,離亂之際,正人臣盡忠之時,他們上受天恩,榮幸多年,理應殺身以報君。」

  上皇憐惜地拍拍他的肩膀,輕歎一聲:「年輕人,唉!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你要知道,理想、操守、抱負,都是在年輕的時候才有表現,歲月日長,世故日深……」

  接著又是一歎。

  「唉!不談也罷,這一次孤家想得很多,凡事總應先求諸己,再反求諸人,孤家失德於先,又怎能苛求於臣下呢?能有一兩個忠心耿耿不畏死的臣下,孤家固然興奮,沒有人出來,孤家也不能強求……」

  他長歎了一聲,又道:「當三軍豉噪之際,阿環是自己挺身而出的,她看到群臣都束手無策,乾脆自己走出去,那時她說了句話,她說三軍是為楊國忠誤國而遷怒於她,她沒話說,因為她是楊家的女兒,但是看了這樣的軍士、這樣的臣屬、這樣的……,她也感到安慰,她說大唐若因此而亡,至少後世不能怪到她身上去。

  唉!孤家知道她第三個所要說的是這樣的皇帝,但她畢竟還有點情感,沒有說出口來,這是孤家太負她了。」

  韓翃只能道:「城破之日,楊氏的另外兩位國夫人都是自絕以避辱,楊氏的女兒都是很可敬的。」

  上皇道:「是的!是的!真是難為她們了。想起來真是愧煞鬚眉,韓卿家,回京之後,你能否透過希逸,為她們奏請旌表一下。」

  韓翃道:「這個只要上皇下令一聲就是了。」

  上皇道:「不!孤家不願意下這道旨意,因為孤家不希望去干擾皇帝的行事,孤家希望希逸能夠留用一些老臣一兩年再換他們,固然是為了酬庸一下他們的苦勞,主要也是為了國家計,謀國應屬老成,救國則仗青年,老人的經驗仍是重要的。」

  「是的,侯將軍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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