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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二十三章

  這處行館較大,規模也很不錯,所以才被選為行官。韓翃見天上月色頗佳,映著池上的柳影,因柳思柳,不禁手撫柳絲,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聲歎息倒是驚動了一個人,那人原先已經站在池邊的樹影中了,因為半天沒動,韓翃也沒經意,直以為是池邊做裝飾的人像,等到那人影動了,也發出一聲歎息,才嚇他一跳,因為上皇的寢處就是附近不遠的地方,他不敢大聲吆喝,仗著有點膽氣,慢慢地走過去。

  那人本是面對池塘,這時也恰好回過臉來,韓翃看清是一個碩長、清瘦的老人,更是大吃一驚。

  因為這竟然是上皇,嚇得他在老遠就跪了下來:「臣死罪!臣不知是皇駕在此,致有驚擾。」

  上皇倒是很和氣,擺擺手道:「平身!起來,起來,你能在禁園中活動,想必是侯希逸的手下。」

  韓翃道:「是!臣韓翃,在侯司馬帳中參贊。」

  上皇想了一下道:「韓翃!這個名字很熟,好像在那兒聽過……啊!對了,你號叫韓君平,是天寶十三年的進士,跟李存信是知交好友,詩文很有名。」

  韓翃道:「是開國侯折節下交,微臣感激萬分。」

  上皇笑笑道:「存信那孩子很不錯,雖是武臣之後,卻很喜歡跟文人來往,很有點書卷氣,他也很有點玩意兒,能夠為他看中的人必然不錯。」

  說完又輕輕一歎道:「在金殿面試的時候,孤對你已很注意,因為存信已在孤的面前提起過你,你殿試的文章孤也仔細地看過,字字珠璣,充滿了豪氣,孤本想把你拔在鱉頭的,可是存信跟希逸兩個人都在主考那兒打過了招呼……」

  韓翃倒是一怔道:「臣與二公相交布衣,並沒有請他們代為關說,更不敢以此影響朝廷掄才大選。」

  上皇笑道:「這個孤知道,每年科舉,楊國忠跟幾個人總要借此賣放一些人情,但一甲二甲要經孤面試,所拔俱是真才,不容虛假的,存信跟希逸兩個人對你信心十足,倒不是怕你不中,而是怕你中在一甲三名之內,他們疏通是把你的名次挪後一點。」

  韓栩道:「微臣不敢如此狂妄!」

  「不!孤看了你的文章,十分激賞,但是他們的奏說也頗有道理,由來選才,一甲三名雖然光采,文章卻並不是最好的,詞藻華麗,內容卻不見得很充實,多半是放在翰林院做編修,輪值入宮供奉,無非是陪孤做詩消遣而已。」

  韓翃對此不便置詞,上皇又道:「所以一甲前三名雖然光采,卻沒有太大的前程出息,非要熬個十幾二十年,才能巴到外放,到外地去當個考官。他們兩人是愛惜你,怕你被埋沒了,才將你取在第五名,留京放部任用,那是最有出息的地位,只可惜孤德望不足,遭胡賊入寇,害得你多受委屈了。」

  韓翃忙道:「安祿山虎子狼心,忘恩負義,早有不臣之心,這不能怪上皇的。」

  上皇搖搖頭道:「你也不必辯解了,孤一切都明白,原因故然多,但是孤未能防患於未然,是為失策之一,將驕兵疲,疏于教戰,以致不堪一擊,用人失當,是失策之二,凡此種種,孤難辭其咎,所以對安逆之變,孤不諉過於他人。

  且喜皇兒在眾臣扶持之下,終能平亂討逆,收復兩京,使河山重光,也使孤能稍稍贖愆于萬一,孤已經十分感激了。」

  韓翃又要跪下,上皇用手勢攔住了,苦笑道:「你也別再說什麼了,這些不愉快的話題拋開不談。我聽說你在侯希逸的帳下,很得力,也幫了他不少忙。」

  「臣一介書生,蒙侯司馬大人不棄愚劣,召在帳下效力,實不敢言功。」

  上皇笑道:「希逸是孤的子侄輩,以前他跟皇兒很接近,意氣飛楊,才能雖不錯,但練達尚欠缺,這次見面,他已成熟多了,想來是受了你指點之功。」

  韓翃忙道:「這微臣可不敢當。」

  上皇一笑道:「你也別謙虛了,剛見面的時候,他毛裡毛躁,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幾天下來,奏對漸有條理,一個問題,第一天還糊裡糊塗,第二天來就層次井然,他帳下沒什麼好謀士,只有你這個參贊,自然是你給他出的主意了。」

  韓翃只有道:「那是司馬大人見愛,還肯接納微臣的建議,不過臣只能在細節方面,呈一得之愚,大道理還是司馬大人的卓見。」

  上皇道:「大道理誰都會說,就是細節不易,希逸是武將,孤寄望於他不多,主要還是看他能否有好的參謀,以及能否接受別人的忠言,他肯聽你的話,而你才華既高,也保有讀書人溫柔的氣質,這就很難得了。

  他很受皇兒的器重,帳下能有你這麼個人,也堪以信任,孤見到皇兒後,會替你們推薦的。」

  韓翃倒沒有感到十分欣喜,只是不得不跪下謝恩道:「多謝上皇!」

  上皇笑道:「這就是有修養的人,表現與眾不同的地方,若是一個勢利中人,聽見這番話,怕不跪下感激涕零。」

  韓翻忙道:「臣非不知感激,只是不善言詞。」

  上皇道:「孤誇獎你不是討好你,而皇兒對你們重用,只是加重你們的責任,要你們為國家多出點力,本來就不當感激的,要說謝,只有皇家謝你們才是。」

  韓翃只有聽著,上皇笑笑道:「如此明月夜,談那些太乏味了,我們談點別的吧!」

  韓翃對這次的邂逅相逢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因為他的功利之心本淡,也不想肉麻地阿諛奉承人,叫他一味地歌功頌德他是做不來的,別人或許認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巴結機會,上皇雖然不再問政了,但皇帝卻是個孝順的兒子。因此,只要能博得上皇的好感,隨便為他說句好話,都將是一世的榮幸。

  但是韓栩卻對這些沒興趣,尤其是前兩天,侯希逸為了上皇返都後,新政局的人事煞費安排而找他參詳時,六部三院,上至尚書侍郎,下至四品主事,幾乎都在他一念之間作主栽決了,人到了這個境界,更是薄富貴如浮雲了。

  可是上皇昀態度很親切,一點都沒有架子,就像是一個慈愷的長老一般,使他又不忍拒絕。

  他只好試探地問道:「上皇跋涉了一天,不疲勞嗎?」

  上皇長歎了一聲:「我是坐在輦上行路的,要不就是乘馬,根本累不到那兒去,累的是我的心境,不是身體。跟在我身邊的臣子都說我的身體精神都還好,大可以再幹幾年,不必要遜位的,他們當然不希望我遜退,但他們那裡知道我的心境呢?」

  韓翃覺得不便介詞,也想不出什麼恰當的話來回答,只有保持緘默,而上皇似乎也沒有要他回話的意思,他只是要一個聽眾,來傾聽他的心事而已。

  「我知道我並沒有老,腰腿仍健,目力仍好,齒牙未落,神智思想仍是很明白,只有鬚髮斑白,但那只是寂寞的累積,並不是衰老所引起的。」

  韓翃只有道:「是的,上皇龍馬精神,為微臣所不及。」

  上皇笑道:「你是讀書人,當然是不能比的,今天在路上時,我還跟侯希逸較了一下騎術,一陣急馳下來,他已累得發喘了,我卻還好好的,他佩服得不得了。

  我告訴他我像他這個歲數時,曾經親率鐵騎,深入大漠,征討匈奴,也曾泛舟遠擊海寇於海上………」

  韓翃道:「這個微臣知道,上皇早些年聲威之壯,四夷遠伏,四海歸心,武功之盛,不遜于先太宗貞觀皇帝,而文事之盛,可推前無來考……。」

  上皇的腰幹挺直了,韓翃這才覺得他的身材很高,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中泛著光彩,看來就像是一尊睥睨天下的神像,令人有不敢逼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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