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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多謝君侯不罪。君侯,這刺客既有那等手段,必然不是庸手,君侯更不可冒險輕鬥了,還是讓屬下來吧。」

  襄子沉聲道:「你們應付得了嗎?」

  王琮頓了一頓,才道:「屬下等當盡全力撲殺這個刺客。一人不行,就用十個人,屬下等願效死命。」

  襄子笑道:「人家能運氣疊骨,你連這種功夫都不知道,兩下相去甚遠,上去一定是送死。雖然你們仗著人多,可以用輪戰制服對方,但是太不公平了。」

  王琮忙道:「君候,屬下等乃為護人而盡職守,不是武人爭強鬥勝,不講什麼公平的。」

  「不行!我是學劍的人,我講究的就是公平,在我跟前,不准有倚多為勝的事,你要是行,就一對一上前對戰,不行就讓給別人來。」

  王琮道:「屬下自承不行,但不知道還有誰行。對了,君侯說眼前就有兩人擅長縮體之功,一個是這刺客,還有—個是誰呢?」

  襄子脫去了身上的外衣,整理了一下勁裝道:「我!」

  「啊!是君侯?」

  「是的。練劍到了某一個階段,講究身與劍合,那就必須要使肢體柔軟任意屈伸,然後才能發揮某些招式的精闢之處,使對方無法想像的情況下突出奇招。我已經突破那個階段,所以我才知道有那種可能。」

  「屬下愚昧,不知君侯高明若此。」

  襄子微微一笑道:「我的責任在施政牧民,本不應該把精力放在擊劍上的,可是我由劍道中悟出許多道理,在理政治國用兵交戰時都能適用,而且還別具征效。」

  「劍道即仁道!」木立的刺客忽然開口了。聲音還是沙啞的,然而語氣中有著無比的莊嚴,使得襄子悚然動容,移目看去,豫讓的臉又經過了一番改變,連聲音也變了,但是他的那種內在的劍客的風標卻是無法改變的,尤其是那種面對著死亡而毫無畏懼的態度,使得襄子十分熟悉。

  他頓了一頓之後才道:「豫讓,怎麼又是你?」

  這句話問出後,四下都為之震動,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因為豫讓跟他們的關係太密切了,難道這個形貌醜陋的漢子會是豫讓嗎?很多人不相信,他們都見過豫讓,豫讓是個美男子,英俊魁偉,劍技超凡,所向無敵,視如天神。這個漢子怎麼會是豫讓呢?

  但有些地方卻又使他們無法不信。第一是這漢子的身形很像,第二是他那一劍在手,睥睨天下的氣概。這個漢子雖然一擊未中,但他抱劍在手,毫無恐懼,只是他也沒有了殺機,沒有繼續動手的意思。

  原野上雖然擁集了近萬人,但是沒有一絲聲息,人人都屏息佇望著。還有不少人看著文薑,想從她的臉上找出答案,但他們也失望了。文姜站得也如同一尊石像,沒一點表情,似乎那個人並不是她的丈夫,也似乎豫讓這兩個字與她毫無關係。

  豫讓站在那兒,雙目凝視著上方,似乎想從碧雲中得到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問:「君侯怎知是豫讓?」

  襄子笑道:「沒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認出了你!」

  「豫讓形貌聲音俱已非昔,河東的故老都認不出豫讓了,君侯何以能一眼認出我呢?」

  襄子想想道:「因為你手中執著劍。」

  這個答案很少有人懂,但是豫讓卻能充分地明白。

  一個高明的劍手執劍時,本身必然具有一種獨特的氣勢與表徵,雖然不一定能以言語表喻,但是另一個劍手看見了,立刻就能知道是誰。

  正如人們去形容一個熟人,若是光憑言語,除非那人有著特別異常的特徵,否則往往會發現,至少有上百個完全不像的人可以符合敘述。

  但是,若將那人放於百個外形輪廓相似的人中間,卻一眼可以找出要找的熟人。

  由此可見,人的外表,並不是識別的重要因素,而劍客與劍客之間,又有著他們獨特的特徵,雙方只要交一次手,就能牢記不忘,也許在路上對面相逢,他們不會認識,但只要一拔劍,那怕已過了數十年,雙方的外形都改變了,他們仍能相互認出來。

  默然片刻後,襄子道:「你這次又失敗了。」

  豫讓沒開口。

  襄子再道:「這次你的劍比上次見面時凝穩多了,尤其是能將殺氣完全收斂,一直到快要刺中我時,我都未能察覺,可知你的劍藝進境太多了。」

  豫讓想了一下才道:「我的劍是有了些進展,但是並沒有君侯所估計的那麼高。」

  襄子道:「不然。以前,我以為身與劍合已是天下無敵的境界,可是經過上次一度遭逢之後,我發覺你的劍技比我高上一個境界,所以再度去深造了一段時間,結果到了心與劍合,意與劍合的境界。」

  豫讓道:「我可以體會到。剛才君侯所發一劍,在刺中我之後,居然能撤收回去,收發由心,人世間應是無敵了。」

  「但是我不如你,你已經到了劍在物外的境界,把人與劍分開了。」

  豫讓笑道:「塵世之人,很難到那個境界的。」

  「哦!為什麼呢?」

  豫讓想一想道:「因為我們都太重視劍,時刻都要抓在手中,人與劍分不開又怎能劍在物外?」

  「不錯,可見你出手之初,無形無蹤,我反擊你時,鋒刃及體,你都能孰若無睹,分明已到了那種境界。」

  豫讓道:「沒有,我還沒有到,這一輩子都無望可及了。因為我放不下劍。」

  襄子道:「那你怎能發劍於無征?」

  「那是因為我胸中本無殺機。」

  「本無殺機,是說你不想殺死我?」

  「是的,你我既無宿怨,也沒有仇恨,更沒有利害,沒有任何力量促使我非殺不可。」

  襄子道:「是啊!豫讓,我實在不明白,你現在刺殺我,實在沒有道理,智伯已故,爭端已經不存在了,他又沒有嗣子,而我與智伯之間,也只是權位之爭,別無宿怨,一死百了,你為什麼要刺殺我呢?」

  豫讓道:「只因為我答應過智伯。」

  「那也是從前的事,此一時,彼一時,智伯泉下若能語,他必然不會再要求你如此做的。」

  「我知道,君侯對河東父老及智伯夫婦已仁至義盡,換了個人,不會有此等胸襟。」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我呢?」

  豫讓想了一下又重複那句話:「我答應過智伯。」

  同樣的答案,意義不一樣了。第一次是他解釋動機,第二次,卻是表示他的決心。

  襄子也明白了,長歎一聲道:「豫讓,今天若是我走在右邊時,必難逃過那一劍。」

  豫讓道:「是的。我發現胸中殺機時,出手淩厲,確已能至無堅不摧的境界。」

  襄子臉色凝重地道:「今天我能逃過這一劍卻完全是運氣。」

  豫讓苦笑道:「只有這麼說了。」

  「你不會更改你的心意了?」

  「我若活著,只有這一件事可做。」

  襄子道:「而我不能一直靠運氣。」

  豫讓點點頭道:「是的,世事或有巧合,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同一情形。」

  「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我只有殺了你。」

  「看來是必須如此。」

  「我尊敬你是個烈士,不讓你死在那些侍衛們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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