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秋夢痕 > 浪子俠心 | 上頁 下頁
四六


  這一來,距離果然拉近了不少,但楊逸塵的身形卻在一個轉彎後,失去了影蹤,等到紀昭洵趕到那山脊轉彎處,哪裡還有半絲人影。

  卻見不遠處對面山坡上,矗立著一所小寺院,紅牆四圍,雕簷飛突,正傳出一陣陣悠揚的鐘聲。

  一呆之下,憂急交進的紀昭洵,心頭倏然一動。

  在這荒嶺中,四周並無人煙,父親突然失蹤,除了這座寺院外,別無可疑之處,何況他說過要遁跡空門,莫非此地就是他欲出家的地方?

  此念一起,他不再怠慢,腳下一墊,就向那座寺院撲去。

  一抵門前,只見寺門緊閉,那陣悠揚的鐘聲,也突然停止,峰穀回音陡滅,頓時給人一份難耐的沉寂。

  紀昭洵憂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不遑敲門,長身越牆而人,停身於天井之中,目視之下,微微一怔!

  這座寺院,的確小得可憐,周圍不過一畝餘地,此刻狹小的前殿中,端坐著一個枯瘦老僧,灰色的僧衣,紋風不動,那枯臒的臉上,顯示出年齡至少已七十開外,正垂簾閉目,在蒲團上盤膝人定。

  但是,卻不見父親絲毫影子。

  紀昭洵呆了一呆,飄身掠到殿門,急急道:「大師請了!」

  這才見那老僧緩緩啟開雙目;打量了紀昭洵一下,毫無表情地冷冷道:「施主何為而來?」

  紀昭洵忙一揖道:「在下找人……」

  老僧「唔」了一聲道:「找誰?」

  「我父親。」

  老僧又唔了一聲道:「你父親是誰?」

  紀昭洵暗暗苦笑,自感說話的確無頭無尾,忙回答道:「家父楊逸塵,剛才來此,在下想請大師轉告,出來一見。」

  他唯恐老僧推託不知,故表示出看到楊逸塵人寺的口吻。

  但老僧的回答,坦白得出乎于紀昭洵意外,只見他緩緩頷首道:「不錯,楊施主確在寺內,請問施主見他何事?」

  紀昭洵一怔之下,大喜道:「大師千萬幫忙,在下初見生父,久渴親情……」

  老僧未等他話說完,冷冷接口道:「你剛才不是見過面了麼?」

  紀昭洵忙點點頭,悲痛地道:「但家父灰心紅塵,欲遁身空門;不說在下親情雖棄,家母更日夜翹首盼望,故特追來,欲思挽回。」

  老僧冷冷道:「孝思可嘉,可是晚了!」

  「晚了?」紀昭洵神色大震,急急叫起來道:「不!不!

  我父親絕不能做和尚,他剛剛進來,怎說晚了?「老僧依然冷漠無比地說道:「一入佛門,即絕紅塵,施主,你還是回去吧!」

  紀昭洵急得星眸通紅,大叫道:「不行……」

  老僧突然臉色一沉,截口冷冷道:「做和尚有什麼不好?」

  紀昭洵怒吼道:「我不管好不好,但家父決不能做和尚……」

  老僧冷笑道:「佛門雖廣,卻只渡有緣之人,你父親自願皈佛,你在此窮嚷有什麼用?」

  紀昭洵又急又怒,厲聲道:「和尚,家父此舉莫非是你搗的鬼?」

  老僧不慍不怒,冷冷道:「這話又奇怪了,令尊看破紅塵,與老衲有什麼關係?」

  紀昭洵狂笑道:「天下寺院何至千百,家父若要出家,哪裡不能剃度,卻怎會跑到你這座荒寺野廟來皈佛,這不表示是你這和尚引誘搗鬼,還有什麼?」

  老僧倏然嘿嘿道:「施主,你的話又錯了,只要心中有佛,何在乎寺院大小,捏磐樂土,一粒沙就是大幹世界,若令尊與佛無緣,老僧就是舌爛蓮花,還不等於是耳邊東風,像你施主,老衲縱有引誘之心,也等於黃老說經,徒自取厚。」

  紀昭洵狂叫道:「和尚,我不是與你爭辯佛理來的,我要你把我父親交出來。」

  「嘿!」老僧又是一聲冷笑道:「佛門靜地,豈容你如此無禮,若令尊願意見你,豈不早已出來了,老衲可以再點明施主,來日你們父子尚有一段聚首之期,此刻切不可擾他方靜之心。」

  可是這番話,紀昭洵哪裡還聽得進去,他怒火焚心,只感到父親所以出家,必是受了這老和尚的蠱惑,此刻覺得欲見父親,必先除此障礙。

  有此一念,殺機陡起,他厲喝一聲道:「老和尚,你斷人父子之情,簡直滅絕天性,小爺若不殺了你,你也不知道厲害,打!」

  「打」字一出,雙掌已揚,猛向盤坐老僧,當胸劈去。

  就在他真力要發未發之際,陡然聽得通往殿后的門口響起一聲大喝:「昭洵,還不住手!」

  隨著語聲,走出一位淡青袈沙的中年僧人。

  紀昭洵聞聲轉目,心頭怦然大震,舉起的雙手,不由自己的無力垂落,驚呼道:「爹……你怎麼……」

  下麵話已因傷心欲絕,隨著眼淚哽住。

  不錯,那中年僧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楊逸塵。

  可是此刻的楊逸塵,頭上已是牛山濯濯,加上了九個發亮的香洞,一位風度翩翩的傲公子,在片刻之間,已變成了看破紅塵的和尚。

  這種巨大的變化,卻使紀昭洵心頭酸楚萬分,百感交集,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

  卻見楊逸塵臉沉如水,喝道:「逆子,你竟大膽犯上,還不對吾師天一神僧跪下,請求寬恕。」

  悲痛中的紀昭洵心頭又是一震!

  他想不到眼前這位枯瘦老僧,竟是武林中只聞傳說,極少人見面的奇僧「天一神僧」,想起自己剛才的衝動不由冒出一身冷汗。

  在父親的厲喝下,紀昭洵只得噗地一聲,向神僧跪下。

  只見楊逸塵也恭敬地向「天一神僧」跪下,垂首合什麼:「逆子無狀,尚請師父看在弟子面上,恕罪一二。」

  始終似慍不火的「天一神僧」,這時才長歎一聲道:「一了,剛才我還擔憂你的道心,此刻看來,你終算已排除塵障,堅定意志了!」

  已取僧號「一了」的楊逸塵躬身合什道:「弟子幸遇神僧當頭棒喝,既知滿身是罪,一生情孽,豈能再墜苦海?」

  天一神僧點點頭道:「一點佛心,即是善因,無怪少林方丈那麼賞識你,可惜他禪機未透,陡增風波,唉,劫運在數難逃,老衲只能盡人事了!」

  一了僧忙道:「弟子一切,但求神僧安排!」

  紀昭洵跪在地上,雖對天一神僧的話不完全懂。可是他堅毅而痛苦的內心,極不願接受這種骨肉分離的事實,他感到自己有責任促使母親和父親團圓,於是他覺得,天一神僧實在是一個障礙,若要挽回父親向道之心,唯有先解決天一神僧。

  這刹那間,他心中萌起一份殺機,但是礙于父親對天一神僧的恭敬,他猶疑著不敢下手。

  就在這裡,天一神僧對紀昭洵長歎一聲,道:「小施主起來吧,老衲這次巧遇令尊也算有緣,令尊能從苦海中回頭,你應該慶賀才對。」

  紀昭洵緩緩起立,悲憤地道:「晚輩自幼孤苦,家母半世悲痛,這些事令人欲哭無淚,還說什麼慶賀……」

  天一神僧起立接口歎道:「孩子,我懂得你的孝心,但為父的實已心念俱灰,這次若不遇到神僧當頭棒喝,驚醒迷魂,為父的在舊病復發下,不知又將生出多少事故……」

  紀昭洵忙道:「爹……至少眼前並沒有事發生……您……」

  天一神僧冷冷一笑,接口道:「紀唐二家,家破人亡,三湘楊家,雞犬不寧,堂堂少林,六神無主,這許多事你難道還覺得不夠多?」

  紀昭洵憤然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佛門既講因果,高僧就不應該無視晚輩一片孝心,家母半世貞節……」

  一了聽兒子居然頂撞出這番話,神色不禁一沉,喝道:「昭洵,你敢在我面前日無尊長?」

  紀昭洵星眸中泛起痛苦的淚光,悲聲道:「爹,孩兒現在顧不了別的,只希望你能回心轉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