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秦紅 > 花月斷腸刀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誰道最毒婦人心

  一座富麗華貴的大廳,正中的八仙桌上,接著銀盞金匙象牙筷,只有兩副,看來稍待用飯的人也是兩位。果然一男一女,在四名勁衣中年人陪同下,踱進大廳,適時那女子柔美輕抬,手一揮,向四名中年人道:「你們退下,喚『輕雲』這丫頭出來斟酒。」四名中年人齊聲恭龐,移時,一名翠衣女婢,步履嬌娜而輕巧地進了大廳。此時,那一男一女已然入座,翠衣女婢正趕上斟酒。

  男的,正是先前在廣場,誇言有席好酒可吃的雪衫書生。

  女的看來二十出頭,美到使人有一見難忘的魅力,瞥目偶見,也會終生不忘。她一身寶石藍衣,鬢間雲絲,斜插一朵杏黃玫瑰,襟上也有一朵,不過這卻是用整體黃色寶石雕刻而成。她是誰?「老印記」的主人,印天藍。

  輕雲,這名翠衣女婢,斟滿酒,退到了印天藍的身後,星眸閃射出奇異的光采,注視著雪衫書生。印天藍柔荑輕握銀盞,嫣然一笑對雪衫書生道:「公子請盡這一盞酒。」雪衫書生冷著一張臉,端起銀盞,仰頸而幹。印天藍媚目斜眺,嬌笑出聲道:「我該陪飲。」於是她也一飲而盡,接著轉對輕雲道:「斟酒,吩咐上菜!」輕雲恭龐一聲,輕輕拍了幾下手掌,廳門開處,四名美女,各捧盤菜魚貫而上,一次又一次次,菜櫻滿了一桌。輕雲再提金壺,更斟美酒,然後依舊站于印天藍身後右側,那雙星眸,竟一瞬不瞬地盯在雪衫書生的銀盞上,印天藍長睫一眨,道:「公子請再盡一杯,然後該談一談正經事了。」雪衫書生冷冷的嗯了一聲,左手端起銀盞!突然?他看到輕雲星眸中,閃射著希冀而激動的光芒,他暗自一凜,繼之恍然,神目末轉,心念已動,道:「姑娘,區區十分焦急,要先知道……」說道這裡,他極為自然地放下了手中銀盞。但那雙神目,卻在暗中注意著輕雲。

  果然,輕雲見他放下了銀盞,神色恨然若有所失。他暗自頷首,心中已有了數目,印天藍這時接話道:「公子,我先前就說過了,這席酒飯用過以後,我們開始來談正經事,公子當代英雄,應該是提得起也放得下的!」雪衫書生笑了笑,似乎無奈地搖搖頭,伸手取那象牙筷子,那知手腳微抖,將一雙牙筷碰落地上。印天藍吩咐輕雲重換一雙,就在她微顧輕雲的刹那,雪衫書生已施展出「心佛靜挪」神功,調換了酒盞。輕雲取來牙筷,雪衫書生首先致謝,接著捧盞敬向印天藍道:「姑娘,就先幹了這杯,開始用飯可好?」這在印天藍說來,自然是好,立即含笑舉盞,各自乾杯,那輕雲在雪衫書生酒罷後,不待吩咐,已將金壺銀盞收起端走,這舉動,更使雪衫書生心頭雪亮。酒過用飯,飯後換茶,茶間,賓主談起正事。首先是雪衫書生開口,道:「姑娘,你有什麼條件?」印天藍一聲嬌笑:「難道公子還沒想明白?」雪衫書生劍眉一挑,道:「區區不慣猜測女孩子的心中事!」印天藍朱唇一損,道:「就算是這樣好了,那我告訴你,不論郝甫抑或是胡夢熊,他們全要聽我的……」雪衫書生冷冷地說道:「這我已經知道了,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在發現古刹留字之後,如約坦然而來了。」印天藍嗯了一聲道:「公子你爽快,那我也爽快些說,我一共有三個條件,公子必須接應,才能夠換取令弟的平安!」雪衫書生心頭一凜,道:「你指那個素衫文弱的少年,是我兄弟?」印天藍長睫一顫,瞥了雪衫書生一眼,道:「大概錯不了!」雪衫書生哈哈一笑,道:「姑娘,這何以見得?」印天藍嘴角掠過一絲微笑道:「公子府上是山東蓬萊,他也是,公子身畔有枚寸步不離的『半月』古錢,他也有,他遠自故鄉,萬里奔波,目的就是來找公子,還有件極巧的事,公子姓郭,他也姓郭……」雪衫書生突然哼了一聲,接口道:「馮京馬涼,我錯到天上地下,區區的姓氏,無人知曉,區區的故里,更非蓬萊,至於那『半月』古錢,我能有,不敢保證別人就不能有,另外還有件極不巧的事,區區三房一子,無兄,無弟,也無姐妹!」印天藍嫣然一笑道:「這樣說來,是我弄錯了?」

  雪衫書生冷冷一笑道:「反正錯的不是區區!」印天藍噗地一笑道:「那我豈不是弄巧成拙?」雪衫書生冷笑一聲道:「不錯,你太自作聰明了!」印天藍神色一怔,道:「既然那素衫的少年,並非公子兄弟,公子卻不惜犯險遵約來這『天道鎮』作甚?」雪衫書生也正色道:「來找罪魁禍首!」印天藍咯咯一笑道:「那公子可算找對了地方!」她話鋒一頓,媚眼兒在雪衫書生身上一瞟,又道:「現在公子找到了我,可能請教一聲,要怎樣發落我呢?」

  雪衫生冷冷地站了起來,道:「姑娘,你該交代清楚那些可憐異鄉客的下落!」印大藍黛眉微蹙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姑娘不懂?」印天藍搖搖頭,以詫然而又有疑的眼光看著對方,雪衫書生目注印天藍,一瞬不瞬,神色威淩。印天藍不由移開了眼神,道:「公子究竟何指?」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事情發生在十幾年前,直到現在仍未停止……」話沒說完,印天藍已接口道:「到底是什麼事嘛?」雪衫書生目射寒光,道:「姑娘的礦場,林班,參場,牧場中,這多年來,可有已到時限恢復了自由的工人?」印天藍頓首道:「當然有嘍,他們做滿了約定賣身的年限,又想再來賺些錢,所以就留在場內……」雪衫書生冷笑一聲道:「都留下了?」印天藍道:「誰說的,有不少人在期滿後,領取了五年或十年的存蓄工資,發財還家了。」雪衫書生怒哼出聲道:「姑娘,據區區所知,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離開過遼東……」印天藍黛眉一挑道:「他們願意落戶遼東的話,誰又管得著?」雪衫書生字字沉聲道:「姑娘矯作得真像,實話告訴姑娘,這些可憐的異鄉人,在賣身期滿,攜帶著五年或十年作中當馬為奴換得的銀子,一心想回家園,夫妻團聚,父子相會,哪知在離開場以後,就斷無消息,離奇失蹤了!」印天藍聞言一驚,道:「公子是說,他們並非落戶遼東,而且從此失蹤!」雪衫書生咽了一聲道:「不錯,第一次事情是在十幾年前,當時沒人注意,可是近兩三年來,失蹤的人日多,於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話沒說完,印天藍已接口道:「公子就是有心人?」雪衫書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神色凝重地說道:「也許姑娘不瞭解山東鄉人的性格和品德,他們多半是一生沒有作過虧心事的好人,責任心重,說一不二!」印天藍哦了一聲道:「是這樣又如何呢?」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是這樣,就引發了種種悲慘的結局,近十年來,說歸說是升乎年景,但山東河南兩地,不是連早,就是水淹,官家雖有濟助,可惜杯水車薪,所以在謠傳『關東遍地是黃金』之下,創闖『關東』,就成了當地百姓的救難菩薩。」印天藍微一蹙眉,道:「事實上並非如此,真要說起來的話,近十幾年來遼東能夠有現在這般繁榮,還該歸功這些傭工才對。」雪衫書生似乎有些詫然地掃了她一眼,道:「姑娘這是由衷之言?」印天藍正色道:「當然,先父在日,也這樣說過。」雪衫書生劍眉一挑道:「既然這樣,區區就要直問姑娘一句話了,姑娘何忍對這些可憐人,施弄詭漏殺手!」印天藍霍地起座,沉叱道:「公子,你這句話指著什麼說的?」雪衫書生冷冷地說道:「指著這千百名下落不明,或許是早已慘遭不幸,埋骨于冰雪白山黑水間的傭工而言!」印天藍惱了,手指雪衫書生道:「老印記是道地的生意商號!」雪衫書生怒哼了一聲道:「南北兩霸天,是如假包換的綠林巨盜!」印天藍星眸怒射煞光道:「也許。不過他們絕對不敢做這種事!」雪衫書生道:「也許。但是有人他敢!」印天藍沉聲追問:「誰?是誰?你說個清楚?」雪衫書生道:「胡夢熊和郝甫聽誰的話行事,那個人就是我所指的!」印天藍哼了一聲道:「你明明知道,那個人是我。」雪衫書生道:「不錯,所以今天我找到這裡!」印天藍嗤之以鼻,道:「大言不慚,別忘記,若是我不故意在古刹留字約你前來,你現在不會坐在這裡的!」雪衫書生一笑道:「我不會坐在這裡是真,但若說你不留字,我就找不到這裡來,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印天藍才要接話,雪衫書生在目光橫掃了她一眼之後,突又說道:「我對令尊生前的事,很清楚!」印天藍笑一聲道:「先父一生事蹟,在遼東一地中非秘密,你知道,和其他的人知道,在我看來沒有什麼分別!」她倆從十分客氣的「公子」,「姑娘」,「區區」等自稱稱人的階段,一變而為直接了當說「你」

  和「我」!因之氣氛也由虛假的客套,轉為針鋒相對的緊張。

  雪衫書生此時微微一笑,道:「令尊藝出『天山』一門?」印天藍哼了一聲接口道:「哪個不知?」雪衫書生依然微笑著說道:「他是『天山冰叟』的大弟子,一身技藝功力和劍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印天藍玲冷地說道:「不勞謬績!」雪衫書生神色突然一怔,道:「但他卻未能接替『天山』一派掌門之位,何也?」印天藍心頭猛地一凜,強捺著激動道:「老人家志不在此。」雪衫書生哼了一聲道:「儘管他志不在『天山』掌門之位,然則對恩師慘死的事,也無動於哀不思報仇嗎?」印天藍聞言,如道雷般楞傻在一旁,瞪著眼說不出話來!雪衫書生看到印天藍的這個表情,已有些不忍,故意頭一低,不再看她,可是話卻沒停,又道:「令尊的作為,我不敢批評,但是若想由交結綠林朋友,進而偵得恩師死因和誰是兇手的話,那就謬之千里了!」

  印天藍此時咬了咬下唇,嘲諷地說道:「你知道的可真不少?」豈料雪衫書生竟頓首微笑著說道:「這句話我可以坦然承認,對令尊生前的事情,我若說一句狂言大語,恐怕知道的還比令尊本身要多了一些!」印天藍冷笑起來,道:「這倒透著新鮮。」雪衫書生仍舊面帶笑容道。

  「你不信吧?」印天藍反問一句:「你說我能信嗎?」雪衫書生道:「我要是你的話,就會信。」印天藍輕蔑地說道:「那真可惜,可惜你不是我。」雪衫書生不加分辯,道:「我是三年前,到遼東來的,原因是堂叔及二舅,在說好的歸期內沒有回去……」印天藍從這句話內,發現了破綻,接口道:「令尊令叔也是賣身的傭奴?」「傭奴」這兩個字,是印天藍有心挖苦雪衫書生。哪知雪衫書生,卻不以堂叔身為「傭奴」為恥,道:「不錯,寒家貧困,堂叔及二舅,在十四年前,離鄉隨大隊族老和一群闖關東的人,一道前來,到達此地後,曾有銀兩書信託族中父老帶回,臨行時及來信中,俱皆言明十年後必定返鄉,詎料自此就斷無消息……」印天藍很快地接口道:「所以你就從山東來了?」雪衫書生默然一笑道:「不,我就由家鄉來了!」印天藍仍不算完,道:「不是山東?」「不是!」

  「不是蓬萊?」「不是!」

  「你不姓郭」「不姓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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