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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蘇曠低頭:「笑話。」他抱起莫拂琴,拉動繩梯,頭也不回便走了上去。

  他想,笑話,真是笑話,傻子才不怕呢!

  升入那扇門中,一尊白衣千手觀音像赫然在目,屋內一片雪白綾羅,渾然不似人間,八個少女齊齊躬身:「娘娘——」

  莫拂琴直視他的眼睛:「你好像很在乎你那些朋友?」

  蘇曠心頭突突跳了兩跳,「一般……一般……」

  莫拂琴又笑:「那麼你知不知道,被佛血屍蟲咬中,就會變成一具漆黑的僵屍,嘿嘿,嘿嘿,永世不得超生?」

  蘇曠歎了口氣,他實在不明白,明明如此卑污齷齪的殺戮,何以非要當著觀音大士的寶相說出?

  莫拂琴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觀音的塑像,眼裡漸漸有了恨意:「觀音大士……慈航普渡眾生,嘿嘿……蘇曠,我有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蘇曠除了點頭,還能怎麼樣?反正無論聽什麼樣的故事,總比立即死了好。

  那尊千手觀音……莫拂琴的眼中,漸漸有了痛徹心扉的神情……「我當時滾落懸崖,一條腿被山藤纏住,所以居然沒死,我就那麼吊在懸崖上,覺得五臟六腑幾乎要一起從嘴裡流出來,大腿的肌肉和筋骨慢慢兒地斷開,先是疼,再又不疼,再斷開些又接著疼,我就想,要是能趕緊掉下去摔死,或是被什麼野獸一口咬死,也算我的造化,總好過這麼慢慢疼死在那鬼地方……我就那麼等死,等丁風下來救我,等了一整夜,沒等到丁風,卻等來一個采藥的男人。」

  蘇曠見縫插針:「夫人果然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莫拂琴一聲慘笑:「嘿嘿,後福?那個男人想把我解下來,卻發現我的腿已經斷了一大半,接也接不好,索性一鋤頭把我的腿砍斷了,我當時痛啊,一頭就暈了過去……醒來以後,已經到了那個男人的小屋,嘿,男人撿來女人做什麼,你是清楚的了,我腿斷著,傷口還不好,他一天也等不了,每次完事,我的傷口都重新裂開一次,我哭啊,可是我跑不了,那男人看我看得緊,但給我飯吃,天氣不好不能采藥,也肯讓我洗澡換衣裳,我是死過一次的人,跑又跑不掉,慢慢兒的,也就想活下來了,我想丁風離我就那麼近,說不定有一天他能見著我,救我出去,他一定急壞了。」

  蘇曠點點頭,丁風確實急壞了。

  莫拂琴苦笑:「但是,那男人,你看,那種人連名字也沒有,就跟了藥材叫天麻,天麻有一天不知在鎮子裡聽見什麼,忽然發瘋了要去西邊倒藥材,我求他放了我,他不肯,說要我給他生個兒子……那些天,我閑著沒事,慢慢想丁風屋裡那些秘笈,你知道我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丁風那些破書我不知瞧了多少遍,當時忽然心思一動,覺得練些功夫,說不定還有點用。」

  「我的腿斷了,不知怎麼練才好,只能一邊依樣畫葫蘆,一邊想想他那些毒藥機關的門路,我年紀大了,學得慢,但是等我們到了敦煌,我也差不多懂了一點皮毛。天麻人傻,一到敦煌就被人盯上了他的貨,他的貨真是好貨,都是山裡的上好藥材,脫手本來應該能掙個高價。忽然有一次,有人要用雙倍價錢買他的藥,但是財不露白,非要晚上在觀音廟見,哈哈,當時那個傻東西還說不會有事,有救苦救難的菩薩一邊瞧著哪——可是你猜猜,後來怎麼樣了?」

  蘇曠低頭:「這還用猜?自然當成肥羊給做了唄。」

  莫拂琴點點頭:「是,那間觀音廟,就是個土匪窩,他們十幾個大男人,宰了天麻,就把屍首藏在觀音像後面的土坑裡,然後我……我……」

  她縱然不說,蘇曠也能猜到後面的事情,一個殘疾的弱女子,落在十幾個山匪手裡,又能有什麼事情?莫拂琴雙肩劇烈抖了起來,好像想起那個大風沙的夜晚,風沙大得好像天在哭鬼在叫,她被按倒在地上,人說舉頭三尺有神靈,可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就在舉頭三尺的地方啊,還是那麼慈眉善目看著這一切……看著一個無助的弱女子被欺侮,無聲呼號。

  莫拂琴接著說:「他們找了一根大鐵鍊,鎖著我另外一條腿,他們老大說,誰生意好,誰就和女人睡,有時候大家生意都很好,就講義氣,推推讓讓,嘿,生意不好呢,就打我出氣,商量著要不要再找個女人回來。那條鐵鍊大概七八尺長,能走到門口或者拐到觀音像後面,那裡都是他們殺人留下的屍首骨頭,開始我怕,後來也不怕了,有一天我也要被扔進去的,怕什麼呢?有一天無聊起來,我想找找天麻那個死鬼的骨頭,怎麼著,他把我當女人看過……我找啊找,沒找到他,找到幾隻屍蟲,這可把我高興壞了,我看過丁風的書,我知道那東西能弄死人。但是他們十幾個人哪,我不敢亂動,把屍蟲藏好,開始找些蜈蚣蜘蛛什麼的,放在小瓦罐裡頭養蠱,這鬼地方蟲子少,養蠱不好養的,我又沒什麼經驗,反而被一隻大蜈蚣咬了腳一口,我的腳立刻腫了,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拖下去他們也只會把我扔進死人坑裡去。我拖了一副骨頭架子,把最毒的蜘蛛蠍子蜈蚣放在他手上,又把骨頭抵在門上,進來的第一個人被嚇得半死,伸手去推,果然被咬到,當場就死了。」

  她說得平靜極了,似乎是村頭白話講野史的老頭兒亂擺龍門陣,眼裡露出絲又溫柔又興奮的光,只顧笑:「你看,還是這些東西好,它們什麼都不懂,只有它們,它們不會背叛我,是不是,小蘇?」

  這聲小蘇叫得蘇曠背後一陣發麻,他只能點頭,是。

  莫拂琴繼續說:「天見可憐,進來的只有一個,我高興得瘋啦,便拿他的身子養屍蟲,菩薩保佑,給我養了出來,後來……你再猜猜,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還能怎麼樣?莫拂琴可以躺在這張舒服柔軟的大床上,共話破廟夜雨時,想是那些山賊一個個死在她手裡,死相也好不到哪裡去。

  莫拂琴抿嘴一笑,「那個做老大的心也狠,他發現一切是我做的,拼著爛了大半身子,偏把鑰匙扔出廟門外去,要我也常常屍蟲齧身的滋味,我餓了三日,那些死屍又吃不得,找來找去,只有把鈍了的柴刀,怎麼也砍不斷那根鐵鍊,我知道再留下去只能也死在廟裡,只能慢慢的把另一條腿也鋸了下來,小蘇,你有沒有聽過鈍刀子磨在骨頭上的聲音?你想不想聽?」

  蘇曠連忙搖頭,他本以為壯士斷腕已經很了不得,現在才知道,女人的忍耐力可以可怕到一個什麼地步。

  莫拂琴道:「我就這麼爬到城裡,那些人當我是怪物,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欺侮我,有一天,我聽他們商量,要把我這不乾淨的東西燒了……我躲在一個駱駝的貨包裡,那駱駝真好,它看著我哭,我流血,一聲也不吭,那駱駝真好……也是我命不該絕,那些貨商到這兒拜佛,我趁機逃了出來,他們要追過來殺了我,然後,也死了。」

  莫拂琴摸了摸蘇曠的臉:「你說,我要不要報仇呢?」

  蘇曠深深吸了口氣,看著莫拂琴的臉,一時不知說什麼……在發覺被親人背叛的瞬間,他何嘗不想拼了一條命復仇?斷腕之後,他武功大打折扣,恐慌、自卑、無助,每個夜晚曾像毒瘤一樣在他心中滋長,他發瘋地練功,夜以繼日,哪怕損傷元氣也在所不惜,他是明白的,這世上所有的自信都並非憑空而來,若不能比大多數人強上一點,就會自然而然被大多數人輕賤鄙視,不知多少個夜晚,他曾看著自己醜陋的斷腕,扔下刀,一頭一頭撞在牆上,只想死了算了,還好,他是幸運的那個,他年輕,健康,有天份,肯下苦功夫……而且,他有朋友們。

  可是,莫拂琴呢?

  這樣的仇恨,應該對誰發作,向誰報復?

  莫拂琴也是一怔,她看多了獵物的眼神,至死不低頭的硬漢子不是沒有,但蘇曠不是,蘇曠的眼裡,是痛,物傷其類的痛楚。

  菩薩,你千手千眼,這世上的疾苦,你當真看見了麼?

  蘇曠嘴唇抖了抖,他知道說錯話,但還是控制不住地說:「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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