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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朵爾丹娜皺眉道:「小題大做,召令主也忒把細了。」召烽不敢多言,只畢恭畢敬退到一邊。

  朵爾丹娜回過頭,指著阿達裡道:「殿下,我無意與突厥為難。今日純為平息干戈而來。咄苾如若認罪,朵爾丹娜絕無二言,即刻便走。」場上突厥鐵騎有四萬之眾,風雲盟力量絕不足以與之為敵。但朵爾丹娜嶽停淵峙地那兒一站,竟是沒人敢踏上前來。

  蘇察眼見形勢漸漸扭轉,心頭不禁大駭,他早已把阿達裡罵了一千一萬遍,惱他老奸巨猾,臨陣變卦。好在他早已將咄苾部屬遠遠調離,以風雲盟數千人的力量,還不足以與他對抗,他推開守衛走到台前,邁出一步,厲聲道:「好!好!咄苾,父王歸天之時,你在哪裡?和什麼人在一起,你說!」咄苾眉毛一揚;「蘇察,你這句話問得好沒道理,難道那兇手還會自己動手不成?那天晚上,我——」蘇察逼問道:「說!七月九月的子時,你,咄苾王子在什麼地方?」咄苾道:「我一個人——那又如何?」

  阿達裡剛要開口,身後一老者緩緩走出,正是啟民可汗的姐夫,昔日樞密左使,名叫日卓姆,在九位長老中最有威望。其時突厥以遊牧部落建國,稟承了敬老的遺風,每當有祭祀征戰一類的大事,都要問問長老的意思,九位長老雖說沒什麼實權,說出的話在族人心中卻極有分量。日卓姆道:「咄苾王子,現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時候,至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沒有親自行兇的嫌疑,你若拿不出證據來,只怕對你很不利。」

  咄苾也知道當日晚自己的行為難以解釋,又有誰相信以冷毅果敢著稱的三王子會為了一封來歷不明的書信奔波五百裡外,而唯一陪在他身邊的查貝偏偏又已經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當著無數族人,部屬和九位長老的面,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避而不答,更不能有半句虛辭,否則在他面前的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看著場上無數子民,咄苾心頭一熱,心道男子漢大丈夫,死又何懼?於是直視蘇察:「好,你一定要我說出——」

  朵爾丹娜忽然踏上一步,靜靜地接下去:「他和我在一起!」她的語調平靜地就好象告訴身邊的女伴今天和誰在一起吃飯,日光緩緩掃過在場眾人,重複道:「我們在風涼川邊的一個小帳蓬,素眉可以作證。」宇文素眉頷首道:「不錯,我一直在帳蓬外守夜,寸步未離。」

  長老們都在互相點頭,咄苾和朵爾丹娜的關係非同尋常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他們兩人夜半私會也是極有可能。

  蘇察惱羞成怒道:「你胡說!那天晚上咄苾一直在騎馬鬼跑,哪有機會和你私會?」朵爾丹娜奇道:「你才胡說,咄苾什麼時候騎馬奔波?你看見了?」蘇察語塞道:「我……自然派人盯過他。咄苾,那晚上你收到一封書信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是不是?」

  咄苾道:「不錯。」

  朵爾丹娜揚手,一紙薄箋已在指尖,「便是這封」。

  她輕輕一送,薄箋已平飛至日卓姆手上,日卓姆展開,頓了頓念道:酉時會君於風涼渡口,務必一見。

  蘇察忙道:「這是偽造的,那封信我早已搜到。」他手中是那封十萬火急的快信。

  日卓伸手接過,念道:「李靖擒向燕雲于桃花庵,七月十九日過蕭關,速救之。」

  朵爾丹娜忍不住笑了:「哦?我被擒了麼?李靖又怎麼會對付我?朵爾丹娜不才,但在中原地面上,向燕雲三個字倒也不是輕易得來。我若當真被擒,風雲盟早就傾全盟之力出動,又怎麼會獨給咄苾一個人消息……蘇察,這一招未免太拙劣了。」

  蘇察被這女子攪得亂七八糟,也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戟指朵爾丹娜,氣急道;「你,你……胡說!咄苾酉時才出門,一刻不停奔波了五百里,我才截到他——」

  朵爾丹娜哂笑道「殿下不認得字麼?我明明約他酉時相會。風涼川距截咄苾一干人之處不過百里之遙,他們若當真「相會」於斯,確是無衣無縫。朵爾丹娜知道,今天的事情真要說清楚已經不可能,索性一推三六九,趁著蘇察沒有準備充分,置他於死地。

  蘇察無語以對,只好一口咬定,「胡說,我手下有人看到,他——」

  咄苾不耐煩道:「就請二哥把『你手下之人』喊出來吧!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高人能深夜潛入我的大營。二哥,你口口聲聲說什麼我接到信才出門,你當我是什麼人?怎麼會酉時出動,一路疾行四百里刺殺父王;倘若我當真刺殺了父王,你又怎麼會在前往蕭關的方向找到我?」這句話問的當真擲地有聲,蘇察忍不住看了看阿達裡,阿達裡袖手一旁,早已打定主意作壁上觀,並不聲援。

  朵爾丹娜加上一句:「除非有人栽髒陷害,二表哥,是不是?」二人一唱一和,四周諸人不禁一片喧嘩,當真是喊什麼都有。此處人心地耿直,十有七八認定了蘇察殺父弑君,陷害兄弟,各種咒駡層出不窮。

  蘇察大窘,低聲道:「大哥………」阿達裡只負手道:「我只知道那個兇手人神共憤,必定要抓他出來碎屍萬段,對你們倆個嘛,咳咳,我並無偏袒。」

  咄苾見阿達裡表明態度,心中一喜,回頭去看朵爾丹娜,朵爾丹娜正也向他看來,兩人眼神一撞,心中靈犀已是一點而通。

  日卓姆緩緩道:「朵爾丹娜,你雖是個女人,卻是我們草原上的英雄,我希望你言出如山,不致有什麼反復才好。你,敢發誓麼?」朵爾丹娜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運足內力,一字字送將出去:「咄苾絕非殺父兇手,朵爾丹娜指日神為誓,今日如有半字虛言……教我死於刀下,挫骨揚灰,無葬身之地,被惡鬼捉去,永世不得超生。」時人相信轉世輪回一說,這個誓可謂極毒。連日卓姆也不禁連連點頭。

  見她發這樣毒誓,咄苾聽得心頭一痛,但機不可逝。他上前輕輕攬了攬朵爾丹娜的肩膀,大喝道:「蘇察,你說!究竟是什麼人殺了父王?」蘇察已急得滿頭大汗。咄苾不容他開口,逼問道:「說!」人群中,風雲盟的戰士們齊聲大喝「說」!那千人一喝極有威勢,頓時,台下數萬人吼成一片,直逼蘇察,只見黑壓壓的人頭遠遠鋪開去,哄叫著:

  「說啊!」

  「招了罷!」

  「惡賊,拉他去殺格馬!」

  王后一直端坐馬背上,悄然無聲地注視著一切打鬥,撕殺、喧囂。誰也沒注意,她翻身下馬,一步步走近高臺,一級級登了上去。得到眾人見到王后現身時,不禁全都心生疑惑,那鋪天蓋地叫駡聲,也漸漸平息了下去。王后閉了閉眼睛,緩而堅定地道:「是我!是我殺了可汗!」

  咄苾急忙奔上兩步,仰頭道:「阿媽,你瘋了!下來!」

  王后看了看他,接著訴說:「我是大隋的公主,卻在這蠻荒之地一住四十年,他不許我回家,我恨他,恨不得殺了他……我只想讓我兒子當上可汗,不錯,不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她回過身,一把抽出了蘇察腰間的佩刀。蘇察的手動了動,最終沒有阻止,覺察到兒子的用心,王后慘然一笑。她狂喊道:「是我的罪……。我來償還好了!我受不了那個什麼『殺格馬』,我——」她一刀橫轉,自盡於無數人面前。

  咄苾大吼一聲,躍上臺去,一把抱起母親的身體,哪裡還有救?蘇察喃喃道:「真沒想到,是母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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