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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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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挪了挪身子,鐵鎖發出了幾聲沉重的撞擊,——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頓時三四枝長矛已對他准了他。咄苾不禁笑了。那笑容是頑皮而沉重的。 天已經亮了,朵爾丹娜她怎麼還不回來?難道,會有意外?不會的,蘇察絕想不到她這麼快就能趕來。 人群忽然中分,齊齊閃出一條道來,一名尉官飛馳而來,大聲宣讀著兩位王子的命令:咄苾犯下的是神靈所不容的罪惡,立即在全族人面前處死,處以「殺格馬」的極刑。 人群中發出一陣壓抑的驚歎和議論。每個人都盯著昔日的天神般的三王子。咄苾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任由兩名尉官推著他向前。大帳外,數萬名牧民擠成一團,被衛兵們用長矛分開,閃出一條寬闊的大道來,當咄苾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人群中爆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這條路向著東方,初升的太陽迫不及待地射出熾目的光芒。咄苾迎著陽光向前走,連日的勞累,刺激,折磨讓他的頭腦有些麻木。他很想倒下,但只是在身後兩雙手推動儘量不失尊嚴的向前走。他告訴自己,不能有踉蹌,不能有搖晃,無論什麼時候,也決不能讓族人看見他軟弱的樣子。 周圍有無數的面孔,無數的表情。唾棄、鄙夷、懷疑、同情、惋惜……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他身上。昔日那個高高在上叫咄苾王子纏著鐵鎖,艱澀的前行。 一聲大喝震得他清醒過來,高臺上,阿達裡王子與蘇察王子並肩站著,大聲喝斥著他的罪行。蘇察的面頰上一片青紫。這令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咄苾卻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也知道了這麼急著處死他的原因。 「這是殺父弑君的下場——」阿達裡的聲音吵啞而略帶顫音。咄苾的目光停滯不前頓在一匹駿馬的身上,——「殺格馬」的極刑,已經有八十多年沒有動用了。那是一匹駿馬拖著罪人圍著大帳跑了一圈,一直磨到血肉盡去,只看得見骨頭。那個時候,再將他們眼珠和心肝內臟一件件挖出,撕裂罪犯持凶刃的右手,澆上燒紅的銅汁,最後將他的頭顱砍下屍體淩遲。 人群中,遠傳出女人的尖叫聲。咄苾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他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只是「殺格馬」實在過於殘忍,那是屬於地獄的酷刑。蘇察叉著手,向著子民們道:「咄苾謀反,罪只在他一人,餘部無辜,概不追究。但是如果有膽敢追隨這個逆賤的,這個人就是下場。」 旗杆上,高高挑起一顆人頭,咄苾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頓時失去了苦苦維持的鎮定。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尖叫:「霍裡——」 那聲音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傳來。眾人一起向那個角落著看去,人群中擠出個老婦,頭髮已蓬鬆的不成樣子,一雙渾濁的眼睛驚恐的大張著,死盯著旗杆上的人頭。象摘去了心肝般直嗓子高喊。阿達裡剛要站起發難,蘇察反手按住他。就在此時,人群中又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面上罩著層淡淡的憤怒,她手牽著匹白馬,馬上佝僂著另一句六旬老婦,赫然是王后;右手卻倒提著一柄非冰非玉的長槍,槍尖斜斜指地,蓄勢待發。 她的衣衫已被鮮血染得通紅,一個人走到人群正中,神完氣足,看不出一點疲憊的樣子。但朵爾丹娜已經在暗暗叫苦,風雲盟的援軍未至,她本來是想拖到最後一刻的,沒想到那些人竟然掛起霍裡的頭顱,桑切兒哪裡忍得住,頓時大叫了出來。 認得她的人已喊出那個熟悉的名字來:「朵爾丹娜——」 草原上幾乎無人不知,咄苾的夢中仙子朵爾丹娜,住在千里陰山的一座高峰之巔,她的白馬踏過的地方,都留下了關於她身手的神話的傳說。人們開始議論,人群開始興奮了起來——朵爾丹娜既然出現,事情就必然會有轉機。朵爾丹娜反手,一柄晶瑩剔透的短劍已破空飛出,「哢」的一聲響,削斷了咄苾身上拇指粗細的鐵鍊。 咄苾身後兩名衛士一起撲上。咄苾雙臂酸麻。一時無法出力,身形硬生生向前一撲。躲過了二人的追擊,又硬生生擰了回來。只一喘氣的功夫。他雙手已伸出去,扣住二人後頸「玉枕穴」左右一摔,兩名衛士分向兩邊跌去。竟是半晌沒爬起來。咄苾回身抄了那短劍在手,微微一笑,躍至朵爾丹娜身邊,與她背向而立。那圍觀眾人一齊喝了一個「好」字來。朵爾丹娜心知動起手來眾寡懸殊,身邊又有兩個老婦人,難免要吃虧。是以一出手便救了咄苾。二人聯手,或可擋上一擋。等待風雲盟後援的到來。 桑切兒呆立片刻,忽然狂奔上去,撿起地上的一柄長刀,便沖向臺上的蘇察,轉瞬間已被衛士們包圍。朵爾丹娜與咄苾同時大喊一聲「不可」!朵爾丹娜回手將咄苾向母親身邊一推,一個起落,已躍入戰團中,桑切兒根本不會功夫,只一頭向蘇察沖去,背後空門大開,轉眼便有七八刀研在背後。她負痛僵立不倒,口中呵呵叫著,目光兇狠僵硬,直勾勾地盯著蘇察,似要生生撕裂了他。朵爾丹娜雙肘一撞,撞在兩名衛兵的胸上,單手已將桑切兒抱住,寒闃橫掃千軍,當直是挨上便傷,不可一世。 她橫下心來,招招是不要命的重手,那些兵丁哪裡抵擋的住?寒闃槍似乎劃起一圈氣流,席捲著抵擋的刀槍甚至生命。咄苾看在眼裡,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這等硬碰硬的打法極耗元氣,只怕時間一長,便難支撐。 那些衛兵們似乎為她威勢所鎮,一齊向後退了一步,空出一個小小的戰圈,眾人橫刀而立,等待著上峰的命令。目光中有畏懼,但並無一人退縮。 朵爾丹娜也喘了口氣,只覺得手上一重,回頭看時,桑切兒的身軀已軟軟倒了下去,一雙眼睛圓睜著,忽然像想起什麼,大聲喊罵道:「蘇察,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是你,你殺了親生父親,又用自己的母親威逼弟弟。你,你要我假扮王后,不然你就殺了我兒子——你這個惡狗生的惡魔,你才應該被『殺格馬』!」 兩枝利箭,從高臺上激射而下,直指桑切兒的心窩,朵爾丹娜槍尖疾點,在兩枝箭尾一撥一轉,竟回過去直入兩名衛士胸膛。」朵爾丹娜冷笑一聲,「哼,二王子殺人滅口麼?」 那兩枝箭正是蘇察左右親兵隊所發,桑切兒垂死的那一聲叫喊顯然極是有效,左右人們紛紛議論開來。在突厥人心中,咄苾比起他的兩個哥哥,極得人心,他們實在不願意看見一向敬愛的三王子成了殺父弑君的兇手。沒聽見的人急急向靠近桑切兒的人打聽,一傳十,十傳百,片刻之間,這番話已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甚至還多少有些添枝加葉。原來齊盯著咄苾的目光十有八九已經轉向蘇察,冷冷地看他如何應對。 蘇察後退幾步,他實在是害怕朵爾丹娜再來那麼一箭,要了自己的性命。一排弓箭手,一排盾牌手立即齊齊擋在他與阿達裡面前。蘇察怒斥道:「這個瘋女人是替她兒子報仇呢,無須聽信她們的鬼話——」桑切兒的嘴角有血泡滲出,她神智已不甚清醒,知道說不了什麼,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蘇察——你是兇手,兇手,兇手!」這句話喊完,她當即斷氣——以她的傷勢本來早已斃命了,便偏偏多撐了片刻,多說了這段對蘇察極不利的話,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為兒子報了一點點仇。 那三個「兇手」重錘一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一浪浪地般傳播開去,大帳前足以跑馬的空地上站滿了人,竟出現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靜。 「來人——把這兩個逆賊給我拿下!」蘇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草場上飄揚,顯得有些蒼白。 「慢著!」咄苾一聲斷喝,緩緩牽著白馬向前走了幾步。咄苾揚著頭,朗聲道:「二哥,今天長老和各族兄弟們都在這兒,我們就把話說清,我若當真是殺父的兇手,不用你說,我自己受了那『殺格馬』的極刑。」蘇察的胸色有些發青,急急打斷道:「先拿下再問話!」朵爾丹娜手中暗扣一枚短劍,便欲擒賊先擒王,刺殺蘇察。 正當此時一隻白鷹遠遠掠來,鷹爪上不知系了什麼物件,在天際帶起一陣淡藍色的薄煙。朵爾丹娜的面上,漾起了一絲笑意。——草原上多鷹,但這般如雪白鷹卻極是難得,白鷹青雲,正是風雲盟不二的信物。 朵爾丹娜清嘯一聲,那只鷹一個盤旋,穩穩落在她小臂上。阿達裡單手攔下蘇察,接口道:「二位兄弟,且慢動手。既然咄苾有點分辯,我們也不妨聽上一聽。」馬蹄降降,踏地而來,周遭諸人紛紛回頭望去,只見遠遠一面紫色大旗劈風,一群人馬約有一二千人。那一隊人馬來得極快,不多時,當先三人已映入眼簾,當中一人是個男子,一左一右卻是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兒。當時便有人笑出聲來,「難不成是一家三口麼?」朵爾丹娜卻是又驚又喜,那同來的女子,正是宇文素眉;而那小小少年,卻是昔日從張家抱來的遺孤,一晃數年,也能在這塞北平川上縱馬飛奔了。 當中男子淩空一躍而下,幾步奔至歲爾丹娜面前,半膝跪地,口中道:「盟主金安!」朵爾丹娜左手虛扶,淡淡道:「召令主辛苦了!」話音剛落,宇文素眉與那少年也雙雙下馬,一個連喊「燕雲」,一個大叫「姑姑」,盡是不勝之喜。 朵爾丹娜摸了摸那少年的頭,粲然一笑:「阿來,你長大了!」那少年抱來時不過兩周有餘,如今已在陰山一住八年。他年齡雖小,身量卻已比普通孩子高上一頭,還不滿十一歲,看去卻與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無異,壯實得象座小鐵塔似的。 那千餘人馬也紛紛來到,一齊行禮道:「參見盟主!」前行兩步,向燕雲拳拳之意溢於言表,雙手一托,朗聲道:「眾家兄弟,免禮!」那面大旗上繡著「風雲盟」三個大家,大字附近環繞著紫色的火焰,正是紫火令的子弟,那名青年男子,鳳眼秀眉,昂然而立,是盟下紫火令令主召烽。召烽躬身道;「啟稟盟主,五行令即刻到此候命。四風八雲也已傳出青雲令,急召他們回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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