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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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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苾抬起頭,眼睛一片血紅,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畜牲」!剛才無論誰都看得出來王后要自盡,蘇察卻任由她撥出刀來,與親手殺死母親無二。臺上的長老們與阿達裡,也並無一人阻止——或許每個人心中,都認為這是最好的結局。 王后——安義公主的嘴角,依舊殘留著一絲寒心而滿意的笑容。咄苾和蘇察都沒有哭泣。於是天地間又是一片寂靜。 朵爾丹娜被這一連串的起落也衝擊的有些麻木了,她忽然覺得天色有些暗了,回過頭去,居然一天的惡戰,太陽已西斜在天邊,遠天的雲霞染得一片火紅。她從小就喜歡看落日的,每次看見落日,便會有一種恍惚而與世隔絕的幻覺。似乎是在遠古的洪荒,隨著即將沒入黑暗的血紅走向永恆……那悲涼,宏大,無言的震憾常常使她有落淚的感覺。只是,她已經淡忘了淚水的滋味,自從那個生死永隔的夜晚,她就不再哭了,永遠只是心頭一酸,然後便有苦澀的灼燒感,流進嘴裡,流進心裡。 如今,她又有了想哭的感覺,對那個母親的厭惡已經煙消雲散了。她忽然覺得「她」才是真的可憐,那一刻她有了一刀劈死蘇察的衝動,但是,連咄苾都沒有動作。他為什麼會忍?他應該知道誰是兇手,這個男人,也有她所無法把握的心機和深沉。 阿達裡輕輕走了過去,像是怕打破了那種寂靜。他拍了拍咄苾肩膀:「三弟,這些日子委屈你了!」咄苾緩緩站起來,慢慢轉過身,他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然後,跪了下去,長老跟著他跪下了,無數族人似乎也被感染,拜倒在那臨時搭建的高臺下,拜見他們新的可汗,草原上新的君主。兩具母親的屍身,孤零零地擺在一邊,漸漸發硬,發冷……山呼萬歲之聲沉悶而略帶一絲興奮,遠遠傳出去,傳遍整個草原,傳這黃河,傳到中原的亂世之中。 看著無法被自己控制的一切,朵爾丹娜心中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在跪成一片的族人裡,她顯得那麼突兀。「走吧……」她乾澀地吩咐,千余名風雲盟眾緩緩移動了腳步,一行人向著太陽落下的地方走去…… 西元六零九年,阿達裡王子繼任汗位,號始畢可汗。六一五年,始畢叛隋,舉兵入寇。隋末,中國大亂,內地人避亂入突厥,分裂以久的突厥又複強盛,成為一個北方的大帝國。先後征服了契丹、室韋、吐谷渾、高昌為屬地,擁有部眾多達百萬,薛舉、劉武周、梁師都、王世充、李軌、高開道……紛紛向始畢稱臣;隋煬帝幾度試圖分裂突厥,結果都被識破。突厥,成為一個操縱割據者的強大政權,一個象徵戰亂與暴力的陰影。 在此事件後,二王子蘇察眾叛親離,再無能力東山再起,軍隊小部分被殲滅,大部分被咄苾收編。咄苾拱手獻上了「可汗」的寶座,終於換得了二部合流,萬眾歸心,草原統一,戰鬥的矛頭直指黃河以南的漢室中原。 咄苾沒讀過多少書,卻牢牢記得了一句: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 第八章 折柳 (一) 燕人美兮趙女佳,其室則邇兮限層崖。 雲為車兮風為馬,玉在山兮蘭在野。 ——《吳楚歌》 古分天下為八音,為匏、為土、為革、為木、為石、為金、為絲、為竹。有「八音克諧,神人以和,無相奪倫」之說。 塤為土音,出於土,合以水,琢以金,點以木,成於火,得五行之精,飽含著大地的滄桑和悲壯。 落日。 朵爾丹娜吹得也是一曲她心目中的《落日》,低低的徘徊,哀哀的沉訴,遠遠的轟鳴。 往日,幻化成如血的潮水,在如血的落日下湧上來。 「燕雲,這本是笛曲吧?」宇文素眉站在她身後。 朵爾丹娜點點頭,自從她捏碎了那管竹笛,就在也沒有用過笛子。她苦笑道:「我……也只配用這土生土長的東西。」 宇文素眉心中滿不是滋味,她跟隨向燕雲已經四載。或許開始是因為憐憫,但後來就為了一些說不清的原因,向燕雲和她走得要近些,說的話也多些。那個驕傲而颯爽的女子,實在有著太多的心事。 「別說傻話了」,宇文素眉拍了拍她的肩:「天下還有什麼是你不配的?難得王爺英雄了得,又對你如此癡情……」 朵爾丹娜站起身來,拂了拂身上的泥土,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自顧自的冷笑:「我……離開風雲盟,離開戰場和廝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素眉,你知道我為什麼遲遲不讓你加入風雲盟麼?」 「知道……」宇文素眉螓首一低,輕聲道:「我功夫差……」 朵爾丹娜展顏一笑,笑容又隨即隱沒:「我只是不想讓你沾血,只是想讓你乾乾淨淨脫身。」 宇文素眉的眉頭掠過一絲陰影:「我也沾過血的……」 「那不同!」朵爾丹娜輕輕拉起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你是好人家的女兒,遲早還要回到那個世界。素眉,你真的要為伍將軍守節一世?你還不到三十歲啊!」 宇文素眉的眼前頓時閃過一個影子,光潔俊朗,英武儒雅,溫柔而自信地笑著。 她的心一下痛了起來,回憶中的影子變得猙獰,緊緊揉捏著她的神經,忽地扭過頭道:「燕雲你胡說什麼?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不是我的。」 「大喜?」朵爾丹娜一怔,目光冷的象天山之巔的寒冰。 「是啊。」她忽然伸開雙臂,似乎要擁抱整個藍天,「我沒有理由拒絕他!可汗在防著他,蘇察在盯著他,朵爾丹娜若是不嫁給咄苾,一切太像個騙局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沒有想過,我也會經歷這種婚姻。」 「燕雲」,宇文素眉被她的神情嚇了一跳,她記憶中似乎還沒有見過面前這個冷銳而犀利的女子如此激動。 「別喊我向燕雲」,朵爾丹娜用力碾著地上的青草,深藍色的馬靴上沾著幾莖斷了的草葉,「在這片草原上,人們只認識朵爾丹娜!」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向燕雲」那麼不願意嫁人。 宇文素眉無話可說,也低了頭。她的腳上是一雙煙青色的繡鞋,纖細而秀美,在草原上隨處可見的馬靴中顯得極是突兀。 落日快要徹底沉默了,濃重的有些發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滿懷心事的並肩走了回去。長髮和長髮一起在黃昏的迷幻中飛揚。 第二天,咄苾王要迎娶騎白馬的朵爾丹娜。 那是神話和神話的結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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