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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那個「桑切兒」急急跪下,惶恐而畏懼地喊;「王后恕罪,他們說不這樣的話就殺我兒子……。我該死!請王后降罪給我吧!」

  她在急劇的抖動,驚恐萬狀地看著那個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似乎她還是至高無上的皇后。王后喘息著,絮絮地道:「你大膽!你這該死的賤奴,你——」

  朵爾丹娜卻受不了這女人至死不移的盛氣淩人,打斷道:「不錯,我正要找霍裡,他在哪兒?」

  桑切兒見這天神一般的女子,竟要搭救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喜從天降,忙道:「就在大帳的石牢裡,可憐的孩子,他們打他,折磨他……」想到自己兒子慘況,她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朵爾丹娜不免有些為難,她若去搭救霍裡,這兩個老太婆如何安置?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再有什麼舉動,只怕會為難得多。想到咄苾臨行前在手心劃的兩個字,她霍然而起道:「王后,夫人,我去救霍裡,搖光留給你們。你們就騎著白馬,如果見到有人就伏在馬背上,向陰山的方向跑——」

  那王后剛條理過來一會,神氣也煙消雲散了,一把扯住朵爾丹娜的袖子,「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麼?你,送我回宮!」

  朵爾丹娜從小就不喜歡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咄苾的母親,冷冷地推開她的手道:「天亮以前,我一定回來。」說罷,她施展輕功踏草而去,速度之快,疾如棄雷,絲毫不遜於那天下無雙的龍馬「搖光」。朵爾丹娜心知蘇察既打過照面,必有所察覺,索性倚仗一身震古爍金的功夫,硬闖一把。

  大帳的石牢她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許多年了,還絲毫沒有變化。朵爾丹娜一露面就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便解決了門口一小隊看守。

  「當」的一聲,寒闃槍挑斷了石門上的巨鎖。朵爾丹娜將外面的屍體扔進石牢,一走進門就看見了斜縛在石屋一角的大將軍霍裡,身上穿的依然是被擒當日的戰袍,看上去似乎受了不少折磨。朵爾丹娜不敢怠慢,寒闃槍輕點,一塊青磚粉碎,她隨手抄起碎磚扔了出去,每融丈許遠投在地面上。她確定沒有什麼埋伏之後,已輕煙般掠了出去。

  「霍裡,霍裡將軍?我是朵爾丹娜啊,我救你出去。」朵爾丹娜喚了一聲,霍裡慢慢張開眼睛來,看見她,居然有些害怕。朵爾丹娜一向不喜歡多話,解開他身上的鎖鏈,挾著他就向外沖。哪知霍裡的身軀剛一離開石柱。一排弩箭齊齊射了出來。

  原來這機關一旦減輕壓力即刻啟動,四面八方,無數利弩當即射了過來。護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著實有些費力,朵爾丹娜將一股剛烈之氣由臂及槍,一層層地震盪出去,寒闃槍舞成一個大雪球,激射的利弩紛紛震碎。「走」,她一手提起霍裡,已向高高的石門掠去,一口氣躍過丈許,足尖略一點地,頓覺得青磚竟下陷了一截,無數倒插的利刃已反彈上來。不敢再輕易著地,朵爾丹娜右手提槍急點,借反彈之力,彈躍向前,身後的地面已盡數下陷,露出了藍森森的刀鋒。

  正當此時,朵爾丹娜只覺得的手中的霍裡一動,她直覺地閃避了一下,一道冰冷的刀刃貼著她的背滑了過去。劇痛之下,一口氣再也提不起來,朵爾丹娜左手已經無力抱住霍裡,霍裡碩大的身軀當即滾落在刀鋒陣中。她情急之下,又一槍全力點在青磚之上,身體圍著槍桿一圈圈轉了起來,手上少了一個人頓時大感輕鬆,轉到第三圈她內息已調勻,拔槍,提氣,一口氣躍過了四五丈距離,停在了石門邊的臺階上。

  血肉在幽藍的刀鋒下碎裂。霍裡的胸膛,四肢,都被刀尖穿過,他扭動著,望著朵爾丹娜,大聲道:「饒恕我——我比不上查貝,他們抓了我阿媽,我只有這麼做!」

  朵爾丹娜只覺得背上傷口火灼般痛,好在刀鋒上沒淬毒,一時倒也無礙,她實在不知道應當怎麼對霍裡開口,但並不怪罪他,儘量柔聲道:「是你母親讓我來救你的,霍裡,你莫亂動,我拉你出來——」

  「我……我……阿媽讓你來救我?」霍裡如遇電擊,張著眼睛喃喃道:「朵爾丹娜,我傷了你,我再也沒臉去見三王子,這個給你,好在他們沒有搜出來。他奮力掙開右手,從戰袍的皮帶中抽出一塊小小銅牌,揚手扔了過來,朵爾丹娜接過,見上面龍虎符文,正是調動噶裡七部的權杖。霍裡咧嘴一笑,淒然道:「我一生忠心耿耿,沒想到死卻做了一回叛徒。」他又一掙從刀叢中站起,渾身肌肉已被完全撕裂,條條縷縷地掛在身上,他站在刀叢中,撲通又跪倒,沉聲道:「殿下,霍裡向您賠罪了!」

  朵爾丹娜驚呼一聲「將軍——」,霍裡端端正正的一個頭叩了下去,咽喉與心口各抵著一柄利刃,那刀鋒何等鋒利,再加上霍裡又用了全力,頓時從脖頸和後背穿了出來,當即斃命。

  門外已經有人發現了石門被打開,衝殺之聲響起,再不走便又要陷入重圍之勢,朵爾丹娜不忍再看慘死的霍裡,沖著他用力一抱拳,提槍沖了出去。趕來的衛兵們只來得及看見白影一閃,旋即消失。

  她心中忍不住一陣陣酸楚,适才她若是肯多說一句話,或者霍裡便可以出來見他母親。她心中又是內疚,又是憤怒,這一夜馬不停蹄的衝殺幾乎身心已經施展到了極限。但卻不敢稍作停頓,生怕王后與霍裡的母親有個什麼閃失,便難免要遺恨終失。

  天色已微明,饒是她內力充沛,這時也不禁一陣頭暈眼花,腳下發軟。更何況她背上還有傷,還一路趕將過來,傷口又是裂開,她橫下心來,索性便不理會。左足輕輕一頓,朵爾丹娜已掠上一叢矮樹,身形如一縷青煙——這裡正是她們分手的地方,又哪裡有兩個老婦的影子?她輕輕呼哨一聲,聲音雖不大,卻順著內力遠遠遞了出去。在二十丈開外,有團白影晃了晃,隨後便是一個年老的叫聲,「不好了,有人來了——」「等等我啊——」

  朵爾丹娜眉頭一皺,輕輕自樹上跳下,那白馬恰好沖到了面前。馬背上坐著滿驚惶的王后。頃刻,桑切爾也追著跑了出來。原來朵爾丹娜一走,二人便起爭執,王后是千金之體,哪裡肯與桑切兒並騎,難為她在草原上一住四十年,偏生反不會騎馬。兩人便一起守在「搖光」的身邊。一聽到動靜,桑切兒便急急托了王后上馬,誰料到她只好顧自家,不顧旁人,竟甩下桑切兒,一個人打馬狂奔,一見到朵爾丹娜,面上不由得十分不自在。

  那桑切兒見到朵爾丹娜,卻是大喜過望;待到她看朵爾丹娜孤身前來,卻又是一驚,上前扯著她袖子急急道:「霍裡呢?」朵爾丹娜一時不知如何做答。王后也驚叫道:「你——你受傷了,哎呀沒想到朵爾丹娜也會受傷的,你,你不是草原的鷹麼?」

  朵爾丹娜忽然厭惡透了這個女人,偏偏她又是咄苾的母親。皺眉道:「那不過是大家的抬愛,浪得虛名罷了。」桑切兒心裡一陣發緊,「霍裡他怎麼樣?連你都受傷了。」朵爾丹娜不忍說出真相,安慰道:「他沒事,他去調兵了。」

  桑切兒默默鬆開手,長出了口氣,「他沒事……他竟然不來看看我。」朵爾丹娜垂下眼瞼,卻是不敢看她。桑切兒依然穿著華貴的服飾,只是看上去又髒又皺。象個拾了一身富貴人家捨棄不要的衣裳的叫花子。她臉上失望已極,一雙手也不知放在哪兒才好,自言自語著:「這兒全是追兵,他怎麼逃得出去?……霍裡,霍裡!」

  那「全是追兵」,四個字驚醒了王后,她心中一驚,忙拉桑切兒安慰道:」霍裡他能幹著呢,不會有事的!我們還是快走吧——」「桑切兒抬頭:「走?走到哪裡去?」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一起將目光轉向朵爾丹娜。朵爾丹娜決心已定,從懷中取出一枝藍色令箭,運足內力斜擲了上去,那枝小箭在半空處無聲無息地地炸開,幻成一朵淡藍色的雲彩,似乎與拂曉天空顏色相似,但又一眼便能看出迥異。

  朵爾丹娜解釋道:「我若送你們回陰山恐怕來不及了,若一起去救咄苾,只沒法兒分身護著你們,剛才我射了一枝風雲盟的「青雲令」,十萬火急召集離這兒最近的兄弟過來,王后,夫人,上馬吧,這枝令箭一發,我看蘇察也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桑切兒遲疑道:「你的傷……」朵爾丹娜拍拍手,輕輕笑道:「不妨事,我這種粗生粗長的人,一刀兩刀死不了的!」她扶著兩位老婦上馬,自己也一躍而上,抖摟精神,喝道:「走!」搖光馬一騎絕塵遠去,竟是向著可汗大賬的方向。

  (四)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自茲揮手去,蕭蕭班馬鳴。
  ——李白《送友人》

  草原的夜,遼闊而靜謐。淡淡的星光灑滿大地,映在露珠上,映在帳逢的白頂上,映在情人閃著熾熱的眼裡。——也映在鐵甲與刀尖上,即便盛夏,也在閃著寒光。

  一層層的鐵甲與刀尖,壓著地平鋪過去,如同一大片花崗岩般畢露著威嚴與殺氣。這是人的氣勢,人的力量。當單個的人結成為群體時的那種氣勢和力量當真可匹敵天地之威。鐵甲與刀尖之中心,是一個反縛著雙手的男子,他已不那麼年輕,但還絕沒有老的影子。身軀魁偉而結實,流暢的線條勾勒出致命的成熟的魅力。他的鼻樑挺直,一雙眼睛大而深,兩道濃濃的眉毛微微帶著一點弧痕向鬢角挑去。他的唇線條分明,似乎還帶著若有或無的笑容。那看守他的千軍萬馬,就像是在他眼中一群沉默的子民,無聲地增加他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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