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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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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琵琶與玉笛絲竹齊奏,那紅綾女子與胡姬對了個眼色,踏節起舞。宮妝女子和聲唱道: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勝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此歌在當時極是著名,正是前朝陳後主的一曲《玉樹後庭花》。 七名女子,各有來歷。撫琵琶的,是西域第一琵琶聖手的獨傳弟子龍丹;吹笛子的,是江都城裡花魁才女林清商。 兩個美人兒,梳雙鬟的小字莫愁,名動洛陽;另一個是嶺南有「千山明珠」之稱的絲絲。兩個舞女,身披紅綾彩帶的,是前朝一遺老的侍妾風緋,被楊廣恃武力奪來;胡姬少女卻是大宛進貢的奇寶阿塔兒。至於那個宮妝豔婦,是楊廣新納的寵妃顧雙成。 龍丹與林清商一向互不相服,各自出力。那場上絲竹互致纏綿,飛彩流紅,著實當的上「開開眼界」四個字。 楊廣狂笑道:「楊太師,你府中若找得出一個人與她們隨便哪一個比試比試,孤王的江山與你共之。」 楊素聞言,臉色不禁變了,要知道楊廣自恃身份,不吐戲言,今日鬥美卻是大好良機。 他略一思索,還是輕輕擊打桌面道:「老臣不敢!」 楊廣起身冷笑道:「楊素楊太師,你認輸便是,什麼敢不敢的!我不怕告訴你,你在這大興城裡實在是扎眼,既然自認臣子,以後……就要守著臣子的規矩。不然的話,哼哼!」 他話裡藏刀,今天哪裡是鬥什麼美?分明是借題發揮,殺一殺楊素的威風。 楊素緩緩端起面前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忽然,他輕聲說了兩個字: 「紅拂。」 門外,傳來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這嘆息的聲音雖輕,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好象藏了許多的無奈,許多的辛酸,只是輕輕一歎,讓每個人的心裡都是一涼。 連閱人無數的楊廣,也不禁為之變色,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一縷淒清銷魂的笛音傳了進來。 林清商的玉笛「創」的摔了個粉碎,驚呼道:「《哀郢》!」 同一闋《哀郢》,李靖吹來有萬馬臨城之威,向燕雲奏來有大漠落日之壯,而到了門外人的口中,是驀然回首的滿腹悲涼。 笛音悽愴宛轉,一似遠古洪荒的呼喚,直令人想起前世來。 那一刻,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想起了些什麼,那些藏在心中最柔軟的角落的,又甜蜜,又辛酸的往事。 林清商七歲撫笛,音律之妙,罕有其匹。這曲《哀郢》一起,生生勾起她無數前塵往事,似水流年,玉橋明月,競相湧上心頭,兩行清淚「撲朔朔」落了下來。 此時笛聲一變,轉而直上,如鷹嘯長空,而長空寂寥。笛音勾魂攝魄,月冷寒夜,紅塵如水,決計不堪回首。 林清商孤高一世,一向目下無塵。眼見青春過半,卻未曾遇上一個知心的人。現如今,隋宮苦冷,侯門如海,一身絕藝,滿腹詩才也只能供人玩弄。一念及此,她慟從中來,竟一口鮮血噴出,桃花委地。 《哀郢》三變,只不過變了一變,眼見笛聲再變,這一代佳人便要立斃於斯。 帳外之人似乎有所察覺,笛音為之一緩,如摯友安撫,愈來愈低,愈來愈慢,終於漸入空遠。笛聲一停,又是幽幽的一歎。 林清商血淚交織,落在衣襟上,染得一片觸目殷紅。 那六個女子這才反應過來,驚覺自己也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妝容一片狼藉。 楊廣也不能自持,右手已經不知不覺地伸了出去。 只見素腕一探,珠簾響處,轉過個淡淡的人兒。 她一身素衣,並無什麼環飾,眉宇間絲毫不沾人間煙火氣,若廣寒嬋娟乍現塵世。 那女子姿容也不是絕世,卻帶著不可逼視的恬淡。 她盈盈一拜:「參見殿下!」 楊廣吃吃道:「紅……紅拂?」 亂世風雲一觸即發,紅拂正年少。 紅拂,又一個令青史變成傳奇的名字。 楊素佯怒道:「大膽紅拂,以此不祥之音驚嚇王駕千歲,你該當何罪?」 紅拂轉身再拜:「紅拂放肆了,殿下恕罪,諸位姐姐休怪!」 楊素這才轉怒為喜:「紅拂女是我家中侍妓,絲竹歌舞倒也粗通——紅拂,還不向諸位夫人討教一二?」 紅拂螓首一低,一雙剪瞳明眸微微一轉,便挪步到龍膽身邊,笑道:「姊姊聖手,琵琶可否借我一用?」 龍丹一愣,只覺得她笑容可親,令人無法抗拒,將手中琵琶遞了過去。 紅拂接過,也不調弦,信手一撥,曼聲唱道: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 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 據鞍獨懷古,慷慨感良臣。 曆覽多舊跡,風日慘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 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 雁飛難入漢,水流西咽秦。 風霜久行役,河朔倍艱辛。 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 楊素捋須而笑,紅拂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出塞》。金戈鐵馬之氣交迸於櫻唇玉齒,激將殺伐之威傳吐于鶯語燕囀,紅拂動聲音不是很大,也不見太多變化,卻是振聾發聵,硬生生將适才《後庭花》的鉛華脂粉一掃而淨。 「殿下……」顧雙成面色蒼白,偷偷看著楊廣。 楊素雙目微閉,似乎還沉浸在繞梁的餘音中。他勝券在握,斜睨楊廣:「殿下,紅拂是我一名舞妓,彈唱吹奏嘛,只不過是外門小技,殿下見笑了。」 楊廣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恨聲道:「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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