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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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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主不說我也清楚,是輪回散麼?」宋世常眼裡閃著幾絲極大的戰慄:「堂主,傳說中輪回散只能服用三次,你……你這已經是第三次做藥了吧?」 「我說了,你不需要知道。」京冥的語氣平和沉穩,覷不見心中的一絲悲喜,他輕輕閉著眼睛,生怕睜開眼會暴露內心的惶恐。輪回散,吃到第三回的唯一結果,只能是重入輪回,這種來自天竺的神奇藥劑,足可以給一個一息尚存的人三次生命,只不過這三次生命,都是在預支自己的未來罷了。 火焰靜靜地燃燒著,將全部的生命力和熱力彙聚在一爐凝碧的藥粉上——若是不動用這一爐藥,他還在再活多久?十年?十五年?不會超過十五年的,上一次大江畔的服藥,已經折損了他足足三十年的壽數——那已經是第二次,他吞下藥丸的時候,心中已經什麼也不在乎。 「堂主……倘若再遇見什麼不測,讓屬下等——」宋世常忽然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道。 「替死嗎?」京冥微微睜開眼,曾幾何時,他像大多數江湖殺手的頭目一樣,將死士定義在生命的不對等交換上,但是今天,他不禁開始考慮,如果說六道堂的兄弟們是為了鋤奸而赴死,那麼天網的弟子們究竟是為什麼把生命放在他的手上——「世常,你的命和我一樣值錢,或者說,我的命和你一樣不值錢,你明白麼?」 宋世常堅定地搖了搖頭:「堂主,屬下跟從堂主多年,這條命早就是堂主所有的了。屬下最大的心願,就是……就是嚴賊倒臺之日,堂主和幫主可以終成美眷,逍遙度日——」 「終、成、美、眷?」京冥的嘴角斜斜挑起一絲悲哀,「那麼,你知道我的最大心願是什麼?」 「什麼?」宋世常一愣,若是說京冥的心願不在霍瀾滄身上,當真是打死他都不信。 「我的最大心願,就是不要死在她眼前。」京冥霍然站起:「我一定會死得很難看,我唯一希望的,就是瀾滄回憶起我的時候,可以稍微開心一點——」 他忽然伸手,將剩下的罌粟粉一起擲入爐中,爐火忽然畢剝一響,轉成了慘白。 京冥左手伸出,指尖滴下三滴鮮血,爐中滋滋響了幾聲,十餘粒淡綠色的藥丸在白煙中乍現。 這小小的藥丸,集合了數十個州府的全部生熟煙膏存貨,京冥一粒一粒拈入隨身的玉瓶裡,笑了笑:「蒼天一定是聽見我的心願,世常,你看,藥成了。」 京冥的笑容尚未隱去,忽的一掌斜劈,小小的丹爐當即裂成數塊——無論有多麼的珍貴,今生的最後一爐輪回散也已經煉就,要這個丹爐,還有何用? 「召集天網的兄弟們,我們馬上開始行動。」京冥大步走了出去,也不管背後的皮肉幾乎被生生剜下一層,傷痛於他,似乎沒有多大困擾,胸中扯不開的絕望死死糾纏著這個年輕人殘留的軀殼。 §中卷 第十四章 天地乾坤皆入酒 京師。 秋冬之交,畏寒的老幼婦孺早已披上夾襖,寒風一起,枯黃到乾脆的樹葉宿命般撲向地面,膜拜著生養它的故地。 也常見滿臉紅光的漢子,依舊穿著單衫,甚至敞著懷,只是在這樣的季節,粗野的叫囂也多少顯得有點寂寞。 北京的秋色名滿天下,只是,也有著秋風吹不進的地方,那是被重重包圍著的深宅大院,一年四季,唯有主子的氣息流淌其中。 「跪下。」一個沉穩但又略帶一絲尖音的聲音,不大,但是充滿了威嚴。 「你最好跪下,不然……你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麼。」那個聲音壓得更低。 「為什麼是你?」終於,一聲質問從胸腔擠出,幾乎可以想像問話人臉色的慘白。 「你最好慶倖是我,右手,你以為換一個人自己還有命?」那聲音略略提高了些:「跪下!」 空寂的大堂,右手的雙眼微微合著,似乎生怕睜開眼睛就會迸射胸中的怒火。其實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次,已經是足夠的幸運,甚至已經幸運地超乎了想像之外,他曾經親眼見過一名殺手因為拿了夥伴的被子被格斃——而他,擅自調用了神機營的人馬,居然還有命在! 這麼多年來,和左手從未有一日停止相爭,他又會如何對付自己?右手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嚴世藩離去時臉上的兇狠和厭惡:「左手,給他一個教訓!」 什麼教訓呢?一隻手,或者一隻眼睛?他不敢廢了自己的武功的——那樣的話,還不如殺了他乾脆。 左手依舊滿面謙和,看不出喜怒之色,似乎一個字一個字挑選著用詞,終於道:「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再做任何決策……如果有想法,請示我——你明白麼?」 右手冷冷一笑,從懷裡摸出一塊小小的金牌,金牌上雪白的右手印也不知是怎麼拓上的,分外詭異。就是這面小小的權杖,卻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力的兩塊權杖之一——權杖的背面,端端正正刻著一個牽動了無數人仇恨和欲望的字——「嚴」。 「你就是想要這個?」右手將金牌夾在指縫間遞了過去,微微有些顫抖,「左手,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這面金牌接下來就是死路麼?」 左手接過金牌,小心地納入懷中,嘿嘿道:「還有什麼疑問,不妨一起問了。」 「好,請教左手大人。」右手回過頭,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寒芒:「徐學士和鄒禦史這段日子好像鬧得更凶了,大人他是不是為了這個不殺我?這是其一。當日的六道堂弟子究竟何以知道揚州的窩點?這是其二。京冥那個傢伙,明明眼看可以擊斃,一身功夫偏偏邪門的緊,又眼熟的很,他究竟是什麼來頭?這是其三……左手,你能告訴我麼?」 不待左手回答,他已經站起身:「我知道當斤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告訴我——左手,你知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他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三分威脅,三分隱喻,似乎可以擾亂一切人的平靜。 只是左手依然面容不改:「我沒有讓你起來……右手,你怕是有十年沒挨過鞭子了吧,今天憶憶舊,免得日子太久,你忘了這條路是怎麼走下來的了。」 他最後一句忽然變得冰冷如同鬼咒,大踏步地走出門去,向著門口的弟子吩咐:「帶他回演武堂,一百鞭,示眾。」 寬大的黑衣,連身形也看不真切,這實在是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人,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十年、二十年,幾乎都只能感覺到一片空白,他本來就是一個由虛空而非血肉構成的「人」。 右手的眉頭擰成了一團——憶舊?他越來越覺得左手這個人不可琢磨,一切的一切背後,似乎有一隻無力的手,指著謎團的終結。沒有人膽敢忽略這只手可能忽然爆發的力量,尤其是不知道這力量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醞釀的時候。 那只手究竟和鐵肩幫是敵還是友?那只手不惜毀了一切,究竟又為了什麼? 若有若無的壓力在腦海中撲朔——鞭子?右手微笑了一下,沒有十年也有七八年沒有沾過了,或許真的需要憶憶舊了…… 第一鞭挨到背上的時候,右手才驚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真的不能泰然處之。他本來就是演武堂抱養的第一批孤兒,三歲學武,也是三歲開始接受形形色色的責打和懲罰。偏偏在殺手圈裡長大他還保留了三分不合時宜的驕傲和個性,這更令他比同齡的少年們多得到了若干「眷顧」,如果不是他天資聰穎,一直牢牢保持著第一的地位,恐怕也早就變做無數孤魂中的一個。 從三歲到十五歲,十二年的磨練已經可以讓他懶洋洋地脫衣接受懲治,右手一直夢想著早早外放,可以鮮衣怒馬地在江湖執行任務,慢慢讓自己的名字成為恐怖的象徵。在他整個的少年,雖然日益無情,手段漸漸毒辣,卻還是相信榮光和權力,義氣和忠誠……直到,十五歲的一個晚上。 那是少年們所面對的最後一輪選拔,通過了這一輪,就成為真正的殺手,可以獨立接受和完成任務。 只是這一輪,他的對手是小飛,一個有著女孩子一樣清秀面龐的少年,和他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好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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