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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到了事情發展到了他每天可以在荷香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時候,陳典文下定了決心,他要見蘭姑,將多年來的心意說一個明白了!他直趨蘭姑的住所,他要經過大堂之際,聽到張翱用那種從容不迫的聲音,在簡單明瞭地吩咐著幫中的大事,鹽幫上下,從來也沒有這樣齊心過,看來所有的人都下了決心,連好幾個嗜酒如命的人,也一起戒了酒,生怕在酒後犯了小小的戒律,連累了張先生。

  陳典文在窗外站了片刻,心中暗歎了一口氣,這種情形,看來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蘭姑的心意怎麼樣,現在是到了非問不可的時候了!他穿過了巨宅中長長的走廊,來到了月洞口,就看到了在後園裡的蘭姑。

  雖然已經是秋天了,可是秋老虎仍然在揚威,天氣還是很熱,蘭姑穿著月白色的小襖,坐在金魚池的檻邊,伸出一隻手指,在水中打著圈兒,引得池裡的金魚,不住向水面上浮來,不斷張著口,在水面發出「唧唧」的聲音,和弄出一個一個的水泡來。

  蘭姑看來是在想心事,陳典文走向前,一直到他的影子也映在池面上,蘭姑才抬頭起來。

  陳典文低聲道:「蘭姑。」

  蘭姑縮回水中的手指來,然後,有點想遮掩似地,道:「你看這兩條黃鶯兒,聽說黃河以南,就這裡有兩條。」

  陳典文又叫道:「蘭姑!」

  蘭姑抬起了頭來,望著陳典文,她沒有出聲,只等著陳典文開口。

  陳典文要說的話,是早想好了的,他道:「蘭姑,潘、陳兩家,一直婚嫁不絕,我們——」

  蘭姑睜大了眼,現出訝異的神色來,道:「典文,你在說什麼?你不是已經娶了一個什麼荷香了麼?」

  陳典文一怔,連忙道:「那是……那是……」

  陳典文雖然早已想好了要說的話,可是他卻未曾提防蘭姑會在他一開口之後,就直截地提出了這一件事來,不錯,陳典文是有一個荷香,荷香是在揚州城裡,鋒頭十分勁的美人兒,當她盛裝出遊,駕著單座馬車,車擺子的黃銅,擦得錚亮,沿著瘦西湖邊馳過去之際,當真是人人為之側目,也人人都知道那是鹽幫總管陳典文的愛寵。

  陳典文的女人,不單止荷香一個,他年紀輕,出手又闊綽,花街柳巷中的姐兒,一看到了他,就像是蝴蝶看到了花兒一樣,而陳典文也一直享受著這種風流旖旎的生活,而且從來也未曾想到過,他的這種生活,會變成他和蘭姑之間的障礙。

  然而現在,他感到了!

  他頓了一頓道:「荷香,那個女孩子,是他們送給我的,那不算……是……」

  他只講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蘭姑已經沉下了臉,而且感到,自己再說下去,簡直就是越描越黑!

  蘭姑淡淡地道,「典文,我見過那女孩子,很不錯,人家不將她當人,你可不能不將她當人!」

  陳典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還想繼續掙扎,可是卻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兩個人都不出聲,只有魚池上傳來的「唧唧」聲,過了一會,陳典文又道:「蘭姑,那麼我們之間——」

  他自覺不用再講下去,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蘭姑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的。

  蘭姑果然明白了,她垂著眼簾,望著池上的浮萍,長睫毛輕輕地抖動著,聲音十分平靜,說道:「我會嫁給張翱,就快了!」

  陳典文早就知道,會有這個可能,可是這件事,蘭姑用那麼肯定的語氣,簡直對他毫無憐憫地講了出來,那令得陳典文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騰地向後退了一步,陡然之間,只覺所得一股氣自體內湧了上來,嗆在胸口,眼前一陣發黑。

  陳典文大吃一驚,立時張口,一聲大喝,一拳向前打出,正打在一隻康熙五彩的瓷缸之上,那一拳,將那只瓷缸,打得粉碎,也幸虧他及時打出了這一拳,令得陡然之間湧上來的那股氣,有了渲泄的去處,不至於立時閉氣死去,但就算是這樣,當他一拳打出之際,一陣極古怪的聲音,發自他口中和鼻孔,鮮血自他的口中和鼻孔處,一起標了出來。

  蘭姑發出了一下驚呼,一步橫過,伸掌在陳典文的前心後背,迅速地拍了七、八下,陳典文一口氣過來,只覺得天旋地轉,踉蹌跌出了一步,才勉力站定了身子。

  陳典文自己也想不到,一聽說蘭姑要嫁給張翱,竟然會這個樣子!

  他一站定之後,立時轉過身,背對著蘭姑,他不需要蘭姑的憐憫,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絕對不要。

  他轉過身,調定了氣息,伸袖抹了抹臉上的血,沉聲道:「那麼,恭喜你。」

  本來,陳典文還有很多話要說,例如,他想問一問,對於張翱,蘭姑的認識,是不是清楚,張翱這樣刻意聯絡鹽幫上下人等的人心,是不是別有用心?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一切全是多餘的了

  在他身後,傳來蘭姑的聲音,道:「典文,我看你該到外面去走走!」

  如果不是先有了重大的打擊在前,這句話,就足以令得陳典文跳了起來,因為蘭姑那麼說,等於是在命令他,將鹽幫總管的職務,交卸一下,不必再管了!

  但是現在,對陳典文來說,這句話,卻完全不算什麼,他只是淡然道:「對,現在很時興到東洋去,我也想到日本去走走。」

  陳典文真的到日本去了,他動程到上海的那天,只有唐榮一個人跟著他,唐榮和陳典文有過命的交情,唐榮的性命,在一次惡鬥之中,是陳典文的父親捨命救下來的,自此之後,唐榮就以陳家的奴僕自居,所以他對陳典文的稱呼是「少爺」。

  可是唐榮在上海碼頭,送陳典文上了大洋輪之後,他又匆匆回到揚州去了,鹽幫中所有重要的人物,全都集中在揚州,張翱和蘭姑要結婚了。

  那是在許老拐事件發生之後,整整一年之後的事。

  站在甲板上,迎著海風,蒼白的臉,被晚霞映得發出異樣紅光的陳典文,耳際似乎通在響著唐榮的話。唐榮在和他分手之際,道:「少爺,你別難過了,難怪蘭姑,張先生是有他的本事,你看,這一年,有哪個兄弟,犯了幫規的?他們不是為了許老拐,而是不肯連累了義薄雲天的張先生!」

  陳典文反覆地回味著那番話,這番話聽在他的耳中,極不是味道。而如果唐榮不是直腸直肚的漢子,也決不會在他的面前講這種話。

  陳典文苦笑著,他只好希望張翱是真正地喜歡蘭姑,是真正希望振興鹽幫,做一點事業,而不是如他一直在懷疑,而又找不到絲毫證據的那種,別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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