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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緊接著,唐榮一聲大喝,雙肩向外一扯,在木箱被扯開來的譁然聲響中,只聽得許老拐發出了一下悶哼聲,那一下悶哼聲,是緊緊咬住了牙關之後,仍然免不了發出來的,木板一扯開,許老拐身上的釘,也全離開了他的身體,霎時之間,血流如注,十二金剛中,早有四個,搶了上來,用極快的手法,在許老拐的身上,灑著白藥,許老拐緊閉著眼,居然掙扎了起來,直挺挺地站著,除了木箱初被扯開之際,發出的那一下悶哼聲之後,竟然緊咬著牙關,沒有再多吭一聲。

  許老拐這種神態,倒叫鹽幫上下,多少有點安慰,人人心中都在想:許老拐畢竟是好樣的!同時,每一個人的心中,也都很緊張,因為他們決不相信許老拐會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每個人都在等著,只等許老拐一開口否認,蘭姑一聲令下,那就不用再客氣,可以將張翱和那些人一起拿下再說了!

  許老拐身上冒血的九十九個傷口,全被止住了血,十二金剛中的四個,退了下去,這時候,該是蘭姑向許老拐問話的時候,可是蘭姑卻沒有出聲,刑堂之中,靜得出奇,陳典文向蘭姑望去,看到她的一雙妙目,仍然註定在張翱的身上。這時候,陳典文的心裡,不但不是味道,簡直有點怒意了,他沉著聲,道:「蘭姑——」

  他叫了這一聲,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太重了些,要是只有兩人相對,還不要緊,但現在是當著外人,在大開刑堂之際,禮制不可廢,所以他頓了一頓,立時放軟了口氣,又叫了一聲。

  蘭姑這才向許老拐望去,秀眉微蹙,道:「許堂主,你幹了些什麼,怎麼叫人家釘回來了?」

  許老拐雙目睜開,跪了下來,這時候,刑堂中的氣氛更是緊張,許老拐只要一開始自辯,接下來的,就是要對付張翱等人了,堂中有一些練內功還未能到勁道發揮如意的,唯恐等一會動起手來要吃虧,已經在暗中運起氣來,一兩個人運氣還不打緊,運氣的人一多,再加上刑堂上,靜得出奇,一時之間,就有一陣輕微的「劈劈啪啪」之聲,發自運氣蓄勁的那些高手的關節之上,聽來變得十分刺耳。

  看張翱帶來的那六個人時,個個神情木然,張翱的臉上,更有著幾絲嘲弄的笑容。

  許老拐本來是站著的,蘭姑才一開口,他立時跪了下來,和那幾個早就跪伏在地的人一樣,以額點地道:「屬下萬死,在連雲港南,一時見色起意,糾眾搶了花轎,奸了新娘,殺了迎親的十七人!」

  許老拐雖然才從釘箱中出來,聲音也有點嘶啞!可是這幾話,卻是講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沒有一點含糊,刹那之間,蘭姑、陳典文臉上變色,刑堂之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由自主,一起發出了「啊」地一下驚呼聲,有若干性烈的漢子,像唐榮等人,更是驚駭得失聲叫了起來,道:「老拐!」

  刑堂中所有的人全震動了,陳典文在那一刹之間,更是手足無措,蘭姑在臉色大變之後,陡地站了起來,過了好久,才又坐了下來。她自己自然知道,作為鹽幫幫主,她那樣子,實在是失態之甚了,但是當她坐下來之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當口,還是陳典文比較有主意點,他立時揚起了手,刑堂中也登時靜下來。

  刑堂中重又靜了下來,陳典文不由自主喘著氣,他竭力使自己鎮定,道:「老拐,可是另有別情?」

  許老拐仍然跪伏著,道:「稟總管,沒有別情,這事全是由我一人起意,跟著我的人,是我逼他們幹的,事情和他們無關!」

  陳典文咽了一口口水,向張翱望去,張翱淡然道:「許朋友倒是硬漢,不錯,旁人確是脅從,並無干係!」

  陳典文心頭怦怦跳動,事情突然之間,到了這等地步,那是再沒有話可說了。他緩緩地向刑堂中所有的人望了一眼,刑堂中倒有一大半人面如死灰。

  要知道,這些人,雖然全和許老拐有過命的交情,但是許老拐自己親口承認了犯有這樣滔天大罪,這種大罪,應處極刑,交情還交情,響錚錚的好漢,可也決不會為了交情,而壞了幫中的嚴規!

  本來人人對張翱,均懷有極高的敵意,但這時張翱一開口,將事情只放在許老拐一個人的身上,並沒有多作株連,那等於已開脫了其餘幾個人的罪名,對張翱有惡感的人,倒大都變得對他有好感起來了。

  這,連陳典文的心中,也是如此。

  陳典文的視線,最後落在蘭姑的臉上,只見蘭姑的臉上,一片茫然之色。

  陳典文的心中,不禁歎了一口氣,平時,蘭姑統領全幫,可以說看不出有什麼大問題來,但是到了有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之際,看來是難以靠她來作決定的了!

  陳典文想到這裡,定了定神,朗聲道:「本幫戒律,首戒姦淫,次戒濫殺無辜犯者無赦,許老拐連犯兩大重戒,罪不可恕,當——」

  他講到這裡,吸了一口氣,鹽幫的制典,陳典文自然是爛熟於胸,可是這時,要他親口講出如何處置許老拐來,那依然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所以,他需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能講得出來。

  而就在陳典文吸一口氣來定神之際,只見張翱,突然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就向蘭姑,一躬到地,聲音清朗,道:「潘幫主,張某大膽,願保許老拐一命,請幫主定奪。」刑堂中的意外,實在太多了,人人都想不到許老拐會自認罪狀,而許老拐一認罪之後,每一個人都像挨了一個晴天霹靂一樣,人人都自然而然,只想到許老拐會受到極其嚴酷的刑罰,再也沒有人想到,照例,是可以有辦法保許老拐一命的。

  這一點,別說鹽幫中其餘的人,全是粗人,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想不到,連陳典文算是有見識、有才能的人,也未曾想到,他所想到的,只是許老拐要受的刑罰,極其嚴酷,比起來,「釘箱」簡直就像小孩子玩的遊戲一樣,所以他也感到有點說不出口而已。直到張翱陡地向蘭姑討保,他心中才「啊」地一聲,也就在這時,他的心中,也湧起了無限的疑竇來,那令得他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

  要保一個這樣犯了重戒的人,只有一條規條可用,那就是,擔保者不但要保犯戒的人,此生永不再犯任何戒條,而且,還要擔保全幫上下,在一年之內,絕沒有人犯任何大小的戒條,不然,擔保者與犯戒條者同罪。當年,潘老太公訂了這一條規條,意義深長,雖說是一人出頭,但是等於所有幫眾,一起以自己的行為來擔保犯戒的人。鹽幫戒條上百,幫眾逾萬,要在一年之內,上下幫眾,絕不觸犯幫中的任何戒律,那簡直是絕不可能的事,這條幫規規訂以來,也根本沒有人運用過,如果有人運用,那自然比處置一個犯了重戒的人,起儆戒作用更大得多,因為全幫上下,必須戰戰兢兢,不可有任何對幫規的觸犯,而那也必然形成幫眾之間,更加團結一致!

  陳典文別說剛才在倉卒之間,未曾想到這一點,就算想到了,他是不是願意替許老拐擔保,也成問題,一來,許老拐真是犯了重戒,二來那幾乎是可以肯定,一年之內,逾萬幫眾,必然有人犯戒,那麼,連他也要和許老拐一樣處置了!

  只是,現在張翱甚至根本不是鹽幫的幫眾,而且又是他將許老拐「釘箱」送了來的,他為什麼要冒那麼大的風險,運用鹽幫這一條幾乎不為外人所知的規條,來擔保許老拐?為什麼?

  刹那之間,陳典文的心中,充滿了疑問,疑問多得塞住了他的智竅,使他完全沒有答案。

  而張翱的神態,還是那麼從容不迫,他話一出口,蘭姑還沒有回答,他又挺直了身子,向刑堂中各人,迅速望了一眼,道:「自然,還得各位弟兄,給我一點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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