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大鹽梟 | 上頁 下頁


  李和順還想講下去,那人卻陡地轉過了身來,那人自己陡然轉身,面對著李和順,倒著實嚇了李和順一跳。不過那人轉過頭來之後,李和順仍然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下頷,那人的下頷,看來很尖,臉色也蒼白得很,那人才一轉過頭來,立時又轉了回去,像是在喘氣,道:「你爹是說誰?他又說了什麼?」

  李和順道:「那真的記不起了,真的記不起了!」

  那人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發出格格的聲響,那種聲音雖然不大,可是李和順聽了之後,心中卻感到很害怕,他連忙補充了一句,道:「真的不記得了!」

  那人停了半晌,又道:「你父母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多少?」

  李和順道:「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死了,是徐老爹料理他們後事的,我真的不知道!」

  那人坐在大石上的身子,略向上挺了挺,道:「徐老爹?他又是什麼人?」

  自從和那人開始講話以來,李和順就一直給那人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心中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窩囊之感,直到這時,他精神才陡地一振,因為徐老爹到底不是普通的人物,他曾在揚州府當過捕快,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物,提起徐老爹,李和順仿佛覺得自己的腰板也登時硬了不少,他忙道:「徐老爹曾當過揚州府的捕快……追過飛賊一朵青,現在是鹽場種鹽的好手,經他種出來的鹽全是雪一樣白的……」

  李和順還要講下去,那人已經霍地站了起來,道:「行了!」

  他在講了「行了」兩字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李和順,你聽著,今天遇到我的事,別對人說,不過你可以對徐老爹說,明天你沿鹽河走,約徐老爹一起來,我還有事找你們!」

  那人一面講著,李和順就一路「哦哦哦」地答應著,由於那人說話的那種語氣,叫人沒有法子不答應。那人一講完,就已向前疾走了開去,李和順雙眼發著直,盯著他的背影,一直到那人看不見為止。

  李和順的手,還緊緊握著那兩塊大洋,好一會,他才攤開手來,那兩塊大洋,給他的手汗沾滿了,他用力在衫上擦著那兩塊大洋,再緊緊握在手裡,心怦怦跳著,不知該怎樣才好。

  在海邊團團轉了好一會,李和順才有了主意,這人和這件事都古怪,叫自己出主意是出不了的,一定得回去問問徐老爹,才好再作打算!

  李和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沿著海邊,大踏步向前,走了過去,當他匆匆地在海港沿岸走過去的時候,港裡那艘新船,還在舉行下水儀式,鑼鼓吹打,震耳欲聾,不過李和順心裡有事,一點沒聽進去。

  李和順當然也沒有注意到,在離那艘又大又漂亮,簡直全艘船都在發光的新船不遠處,另外有一艘中等大小船停泊著。

  那艘船,看來和普通載鹽、捕魚的船,完全沒有分別,除非是極小心的人,才會注意到那艘船的船尾上,釘著一塊巴掌大小、扇形的、金光閃閃的牌子,那牌子簡直就像是一柄小摺扇,上面還刻著山水人物。不過就算細心的人,看到了這塊約有一寸厚的牌子,也一定只當它是擦亮了的銅牌,絕計想不到那是一塊用純金打成的金牌。而就算有人看出了那是一塊純金的金牌,除非是深知來歷的人,心中也不會吃驚,至多是奇怪一下,怎麼知道有人會將上百兩金子,就那麼隨便掛在船尾而已。

  那艘船尾艙的窗子,打開了少許,有一根黑色的管子伸向外,那根管子在緩緩移動,移動的方向,就跟著李和順走動的方向。

  李和順完全沒有注意這一切,可是在那艘船的尾艙中,卻有人注意著他。

  那是一個中年人,約莫有五十上下年紀,臉上的皺紋相當多,雙手很大,他正將那根管子的一端,湊在自己的右眼上。

  那是一具單筒望遠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和順一面在向前走著,一面口唇掀動著,在不住喃喃自語,而臉上那種充滿了疑惑的神情,更是一望便知。

  就在那時,艙門移開,剛才和李和順講話的那人,走進了船艙來。那人才一走進來,中年人就轉過身來,將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壓了進去,順手放在一張幾上。

  那船的尾艙並不是很大,可是和那艘船的外表,卻實在太不相稱了,從那艘船的外表來看,無論是什麼人,都絕想不到,這艘船上,會有這樣華麗的一個船艙。

  船艙的一邊,是一列八扇玉雕屏風,屏風的前面,則是一套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椅子的背上,全鑲嵌著大幅的粉芙蓉——一種粉紅色而又有天然黑色紋理的大理石,每一塊尺半丁方的粉芙蓉上黑色的紋理,看來全是極其佳妙的山水畫。

  在另一角,是一張巨大的西洋絲絨沙發,沙發不遠處,是一隻紫檀木的櫃子,一半是書格,放著十幾套書,另一半的櫃門,放著各色玉石砌成的「九子圖」,工藝精絕,栩栩若生,那九個正在嬉戲的胖娃娃,就像是隨時會跳下來,叫嚷著滿地奔走一樣。在櫃邊的艙壁上,掛著兩幅斗方,是八大山人的無根蘭花,楠木的畫框上,刻著極細的雕花。在一張幾上,一隻宣德銅爐中燃著香,煙從銅爐頂蓋的孔中,一絲絲冒出來,散發著一股沁人的清香,港口上的那種魚腥味、汗臭味,在這艙裡,是完全聞不到的。

  那人進艙來之後,就脫下了帽子,中年人忙過去,將帽子接了過來,那人直來到絲絨沙發前,坐了下來,他脫下帽子之後,可以看到他的臉,他的臉型不算是英俊,太瘦削,下頦很尖,而且臉色也太蒼白,看起來約莫是三十上下年紀。不過他高得有點異樣的顴骨,和他那一雙有一種直逼著人望過來的眼神的眼睛,卻叫人一看到他,就有心中一凜的感覺。

  他坐下來之後,用手在臉上重重撫著,那中年人小心地在帽上拍了幾下,才道:「少爺,李和順說了些什麼?」

  「少爺」的口角略牽動了一下,發出了一下無可奈何的微笑,道:「你弄錯了,這個李和順,不是蘭姑當年遇到過的那人!」

  中年人「啊」地一聲,隨即一副亟亟想解釋的神氣,「少爺」又揮了揮手,道:「不過也有用,他是那個李和順的兒子,蘭姑真在這兒經過,那個李和順遇到過蘭姑,我知道!」

  他在講到最後三個字之際,聲音很低,視線轉向艙壁上所懸的那兩幅蘭花,眼中神采越來越逼人,可是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迷惘。

  中年人站在一旁,看他的神情,他顯然有許多話想問,不過他也顯然不敢在「少爺」注視著那兩幅蘭花時候去打擾他。

  過了好久,「少爺」的視線,才離開了那兩幅畫,望向那中年人,道:「還有一件怪事,徐標在這裡的鹽場裡種鹽!」

  那中年人陡地震了一震,說道:「徐標?不是聽說他到關外去了麼?我們也派人到關外去找過他,他在這裡,和蘭姑的事!」

  中年人的神情更疑惑,望著「少爺」,「少爺」又苦笑了一下,道:「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李和順兩夫妻死在老黃河口,是徐標料理的後事,我已經約了李和順,要他帶了徐標,明天在鹽河邊見我!」

  中年人攤了攤手,道:「少爺,徐標是六扇門裡有數的好手,他聽那愣小子回去一說,我看他立即會知道你是什麼人,他敢來麼?」

  「少爺」冷笑了一聲,語調之中,充滿了自信,道:「就怕他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他要是知道了,他敢不來麼?我看在他的口裡,多少可以問出一點線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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