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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和順不由自主,喘起氣來,身後那人這才道:「我也不白問你,只要你答得好,這兩塊大洋,就是你的!」

  李和順道:「我一……一定答得好,你要問甚麼,我就說,奶奶的,王八蛋不說!」他心中一發急,講話也有點語無倫次起來,手心直冒著汗,背脊上冒出來的汗,匯成一條,直淌了下來,像是有一條蟲,在背脊上爬。

  那人居然叫李和順的話,逗得樂了一下,道:「你得好好想想,十年前,也是現在這種四月天,你是不是見過一個小媳婦,從大王集,到海邊去?」

  李和順一聽,喉間發出了「咯」地一聲響——他雙眼仍然盯在那兩塊大洋身上,可是,在他眼中看出來,那兩塊大洋,就像是已長了翅膀,正在飛呀飛呀,飛得離他越來越遠了!

  李和順早就打定了主意,為了要得那兩塊大洋,不論那人問什麼,他得立時就答上來。可是,那人問的,卻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他才九歲,就算見過那小媳婦,他又怎麼能記得?李和順苦笑了一下,喉間又發出了「咯」地一下聲響,道:「先生,這兩塊大洋,我……沒法消受了,你……還是拿回去吧!」

  那人好像比李和順還要著急道:「你,你不肯說?」

  李和順心中頹喪得恨不得一頭在石頭上撞死,他像號哭一樣叫了起來道:「我不肯說?奶奶的,我是王八蛋才不說!」

  那人怔了片刻,道:「你真記不得了?那小媳婦,二十六、七歲,水靈靈的大眼,穿著紅襖,雪白的皮膚,沒有纏小腳,腳程很快,她曾經遇到過你,一定遇到過你的!」

  李和順雙眼睜得很大,用心聽著,也用力想在他的腦中,擠出點記憶來,可是沒有法子,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根本就沒見過那樣的一個小媳婦!

  他只好歎了一聲,道:「先生,真的沒見過,我要是見過,那時我雖然小,也許還能記得!」

  他身後那人,聽了李和順的話之後,猝然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那人這樣問,李和順一點也不奇怪,曬鹽為生的人,一出生就在海邊,帶著鹽的海風,就像銼子那樣,在人的皮膚上銼著,將每一個人的皮膚都銼得那樣粗糙和黝黑;再加上成年累月和鹽在一起,皮膚不但粗糙,而且還都起著鱗片,白白的那一層鹽花,更是怎麼洗也洗不掉,根本無法從外形看出他的年紀來,除非是真正老了,頭髮禿了,牙齒掉了,人家才知道他是一個老頭子或老太婆,不然,從十六歲到四十六歲,男女看來,全是一樣。在鹽中長大的女孩子,聽說脫下來之後,總有幾截皮光肉滑的地方,不過李和順也沒有見過,那人問他的年紀,他自然不覺得奇怪。

  他只是苦笑了一下,道:「我屬羊的,今年足十九歲了,才過生日。」

  身後那人「啊」地一聲,李和順等了半晌,不見那人出聲,可是他也不敢再轉過身去,過了好久,那人才道:「那麼,你可認得什麼人,也叫李和順的?木子李,和氣的和,順當的順!」

  李和順心中一樂,這問題,他立時答得上來。

  李和順忙挺了挺胸,道:「我爹就叫李和順!」

  身後那人的聲音之中,透著奇訝,道:「你爹?你們父子兩人——」

  李和順:「是啊,我們是窮人家,又沒有人念過書,我出了世,得取名字?爹說,找人起名字,又得花錢,不如也就叫李和順吧,和和順順,可不嫌多,就那樣,我也就叫李和順了!」

  那人的聲音顯得很急促,道:「那——那你爹呢?快帶我去找他!」

  李和順苦笑了一下,道:「你!你不去找他也罷了,他死啦。」

  身後那人「啊」地一聲,道:「死——死啦!死了有多久了?」

  李和順皺著眉,扳著手指,過了半晌,才道:「十年!」

  身後那人像是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一樣,發出了一下低呼聲,道:「十年!」

  李和順眨著眼,過了半晌,才又聽得那人道:「你撿起那兩塊大洋,我還有點話要問你!」

  李和順忙彎身,將那兩塊大洋,撿了起來,緊緊揑在手裡。在他彎身的時候,那人又在他的身邊走了過去,等李和順直起身子來時,他又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那人直向前走著,李和順在後面跟著,沿海邊向前走,走出了有兩三裡地,海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潮正在漲,一個一個浪頭,撞在石頭上,濺起老高的水花來,海灘上,大大小小的蟹,在海水湧上來時,慌慌張張地躲進洞去,潮水一退,又慢慢冒出頭來。

  那人來到一塊大石前,自己坐了下來,背對著李和順,李和順也坐了下來,那人拉了拉帽子,整個臉全叫帽沿遮住了。

  那人坐下之後,才道:「你爹是怎麼死的?」

  李和順搖著頭,道:「那我記不清了,不過——不過,事情很怪,我爹——我記得,足有三、四天沒回家,後來我媽去找他,也沒回來,又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說是在老黃河口下面,見到他們倆,全死啦!」

  那人挺了挺身子,道:「你爹死前,你可記得他有什麼異常的事?說過什麼異常的話?你得好好想一想!」

  李和順眨著眼,道:「對了,那天他趕集回來,給我捎回來了一大塊糖餅,我第一次吃到那麼好吃的東西,我在想,為甚麼鹽和糖看來一樣,糖就那麼好吃,鹽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人哼地一聲道:「還有什麼?」

  李和順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敲著,道:「我吃著糖餅,就聽得爹和媽吵了起來,爹好像說了一句話,媽就惱了,吵得很凶!」

  那人道:「你爹說了什麼?」

  李和順道:「我爹……我爹……好像是說,我們真不是人,你才二十七,看來就像老太婆,人家一十七,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當時就想,人怎麼嫩,再也掐不出水來,媽為這惱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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