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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繆長風沉吟半晌,一時間不知怎樣措辭才好。最後說道:「紫蘿,你喜歡讀『飲水詞』麼?」

  飲水詞是清初滿洲詞人納蘭容若的作品,雲紫蘿說道:「納蘭以貴公子的身份,所寫的詞卻是純任性靈,纖毫不染,而且往往對他的朝廷頗有微辭,在滿洲貴族之中,恐怕是最難得的一個人了。我很歡喜讀他的詞,但不知你最喜歡的是那一首?」

  繆長風道:「他的悼亡詞、塞外詞我都喜歡,很難說最喜歡那首。不過我現在想起的卻是他那首贈給好友顧梁汾(貞觀)的金縷曲。」當下放聲吟道: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弟,有酒唯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通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雲紫蘿苦笑道:「蛾眉謠諑,古今同忌。怪不得你會想起這首詞。」

  「蛾眉謠諑」典出屈原的《離騷》,《離騷》中有句雲:「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眾女」比喻「群小」,「蛾眉」比喻「賢才」,「謠」指誹謗,「諑」指讒誣,「淫」指行為不端。譯成白話文大意即是:「群小嫉忌我的賢能,反造謠誣衊說我是淫邪的人。」

  繆長風道:「我們的友誼,曾受過許多謠言中傷,像楊牧就是『眾女』之一。」

  雲紫蘿說道:「狗嘴裡不長象牙,理這些群小作甚。納蘭容若這首詞不是說得正好嗎?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繆長風歎道:「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話本來不錯,但水流的清濁易分,人的清濁就不是這麼容易分了。像咱們現在的形跡相依,對咱們誤會的人,恐怕不單是小人呢。」

  雲紫蘿道:「你是不是聽了一些閒言閒語?」

  繆長風道:「這倒不是。不過有些朋友出於善意的關心咱們的事情卻是有的。」

  雲紫蘿道:「我知道經過這一次咱們同上泰山之後,別人的誤會,恐怕就只有更多了。不過對於林無雙,我卻是有意要她誤會的。」

  繆長風道:「我知道,你這是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

  雲紫蘿道:「就只是把你也捲進是非圈中,令你受謠言之苦,我很抱歉。」

  繆長風說道:「我想起納蘭這首金縷曲,也正是由於他這一首詞,最篤于朋友之情。」

  原來納蘭容若寫的這首《金縷曲》有個故事,他這首詞是贈給好友顧梁汾的,但詞中的「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說的卻是另一個朋友的事。

  這個朋友名叫吳漢槎,是當時有名的江南才子(籍貫江蘇吳江),和顧梁汾及納蘭的交情都很好。順治丁酉年,吳漢槎考中舉人,但不幸得很,這場考試,由於主考官有舞弊的事情發生,鬧成大獄。吳漢槎雖然是憑真才實學考中的,也受牽連,被判充軍甯古塔。

  顧梁汾全力營救朋友,想盡一切方法,過了二十年之久,順治換了康熙,仍然無濟於事。納蘭容若的父親納蘭明珠在康熙年間官封「太傅」(相當於宰相),顧梁汾就在納蘭的家裡做他父親的幕客。

  他在太傅府中,想起好友在邊塞之地受盡寒苦,於是就寫了兩首金縷曲寄去給他。這是中國文學史上非常出名的兩首詞,被認為足可以比美李陵與蘇武的『河梁生別詩』並向秀懷念嵇康的《思舊賦》的。在此不妨一併錄下,以供欣賞。第一首道: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圓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第二首道: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黍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於是也寫了兩闋《金縷曲》給顧梁汾。

  其中之一就是繆長風剛才所念那首,詞中的「蛾眉謠諑,古今同忌」指的就是那個「科場舞弊案」吳漢槎所受的冤枉事了。他在另一首《金縷曲》的結尾說:「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吾者,梁汾耳。」表示他和顧梁汾一樣,目前所要致力的目標,就是要把吳漢槎救回來。後來他等到一個適當的機會,求他父親援手。納蘭明珠出了點力,朋友們大家再湊了點錢,終於把吳漢槎贖回來,時人稱顧梁汾那兩闋金縷曲為「贖命詞」。又有個名叫顧忠的寫詩記其事道:「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讚美了顧梁汾、納蘭容若和吳漢槎的友情。

  此際繆長風和雲紫蘿談起這個故事,談起納蘭那首金縷曲「篤于朋友之情」,不言而喻,已是回答了雲紫蘿的問題了。他的言外之意即是說:「你可以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難道我就不能夠嗎?」

  雲紫蘿滿懷歡暢,說道:「不錯,但求心之所安,縱然謠諑紛紜,那又算得了什麼?」

  用不著再說什麼,彼此都已諒解。兩人心底的陰霾,也在陽光下消散了。一路平安無事,這日到了昆明。

  昆明是雲南的省會,往西走大約還有六百多裡路程就是點蒼山所在的大理了。

  繆長風道:「比我估計的早到了三天。這一個月來,咱們每日都是兼程趕路,你覺得累嗎?」

  雲紫蘿道:「累倒不累,不過恐怕要換過一件新衣了。」一路風塵僕僕,她隨身攜帶的幾件替換衣裳雖不至於殘破不堪,亦已相當敝舊了。

  繆長風笑道:「昆明是個繁華省會,要換新衣,那還不易?找個巧手裁縫,多給一點銀子,今晚住一晚,明早他就能趕制出來了。」

  昆明四季如春,是中國氣候最好的一個地方,風景之美,更是膾炙人口。此時時節雖已仲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錦。進得城來,但見市街整潔,處處花木扶疏。城外西山迤邐,彷佛側臥的美人在那裡俯瞰全城。西山腳下,有五百里滇池,港汊交錯,儼若江南水鄉。在他們一路走進昆明之時,已是可以遙瞻秀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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