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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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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心事迷茫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姜白石 雲紫蘿不禁心中苦笑,想道:「原來他說的是繆長風。不錯,這個人的確是豪氣干雲,人中俊傑。但他再好,我也決不會嫁給他的。莫說我的丈夫還在人間,即使楊牧死了,我的心亦已另有所屬。」當然這些話她是不能和姨媽說的。 蕭夫人見她默不作聲,以為她有點動心,繼續說道:「剛才你笑我大發議論,其實這乃是我拾人牙慧,本來是繆長風說的,有一天邵叔度問他,何以年已四十尚未娶妻,他說:娶妻並非只是為了傳宗接代,一定得要合意才行。當時我也在座,我就向他打趣:要怎樣的人才合你的心意?東不成,西不就,假如到你老了,再找到合意的人,那時只怕人家的姑娘,也不肯嫁給你了。他說:我也不是眼角太高,說來很是尋常,我要她有女性的溫柔,內心復有鬚眉的豪氣。邵叔度笑道:還說尋常,像這樣的閨女,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沒見過。他說若有這樣的人,就是寡婦又有何妨,何須定要黃花閨女?跟著他就發了剛才我和你說的那一套議論。說了之後,又再嘆道:姻緣姻緣,講的恐怕還是一個緣字。我若無緣碰上一個我真正能夠喜歡的人,今生我是寧願不娶的了。 「紫蘿,剛才你和我談及仙兒和鶴年這孩子的事情,你曾說過讓他們隨緣遇合的話,我就覺得你和他的見解頗有暗合之處,而你也正是他所要我的人! 「倘若換是別人,我決不敢為你做媒,但是繆長風就不同了。他是言行如一的人,他說過那樣的話,我敢擔保他歡喜了你,就決不會嫌棄你是有了孩子的母親。」 雲紫蘿心裏想道:「楊牧也何嘗不是知道我有了孩子還要我的,我嫁了他卻從未得到快樂。如今我又不是受情勢所逼,我可以名正言順的把孩子養下來,沒來由何苦自招煩惱?」於是淡淡說道:「多謝姨媽好意,無奈甥女已是心如止水,並不揚波!」 蕭夫人見她態度冷淡,嘆口氣道:「好,那就當我沒有說過這些話吧。」 果然從此之後,雲紫蘿的姨媽就沒有和她再提繆長風了。不知不覺過了七日,邵叔度還未回來。這一天早上,雲紫蘿起得早,獨自無聊,走到梅林散心。梅花正在盛開,放目梅林,只見紅滿枝頭,花光似海。雲紫蘿心中的鬱悶登時消散許多,想道:「我已有好多天沒練過劍法了,爹爹所傳的那三招劍法,自從那次用它打敗了點蒼雙煞之後,我似乎悟出了一些變化,卻也沒有試過,正好借這盛開的梅花,練練我的新招。」當下就在梅林展開劍法,使到疾處,輕輕的飛身一掠,削下了一朵梅花。 梅枝輕輕一顫,除掉那朵梅花落下之外,還有兩片樹葉跟著落下來。雲紫蘿搖了搖頭,心裏想道:「我的劍法還是未曾學得到家。」 原來她家傳的躡雲劍法,最講究的就是「輕靈」二字。中原各大門派的劍法,都有獨到之處,但若論到輕靈翔動,卻要推躡雲劍法第一。尤其她父親晚年所創這三招劍法,變化雖然繁複奇奧,但卻一氣呵成,更是深得輕靈翔動之妙。 這三招劍法倘若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可以在繁花密綴的枝頭,隨意削下一片花瓣,枝不搖,葉不落,同一朵花的另一片花瓣也絕不會受到損傷。如今雲紫蘿削下了一朵梅花,卻連帶觸落了兩片樹葉,離爐火純青之境,自是還有相當遠了。 雲紫蘿凝神靜氣,把得失置之腦後,靈台一片清明,意與神合,神與劍合,將參悟了的劍法重新施展,到了最後,終於隨心所欲,削下了三朵梅花,枝葉毫不搖動。 雲紫蘿滿懷歡悅,但低頭一看,只見遍地梅花,殘紅混染污泥,餘香隨風飄散,心中歡悅之情,不禁化為烏有。「為了練這劍法,糟蹋了如許梅花,此舉何殊焚琴煮鶴?」她本來是最愛梅花的,嘆息之餘,突然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與這沾泥墮溷的梅花,難道沒有相同之處?想到此處,不禁更是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小時候讀過一首詠梅花的詞忽地湧上心頭,這首詞是南來詩人陸游所作的「卜算子」,詞道:「驛外斷橋過,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本來陸游的這首詞是以梅花的高風亮節自況的,但此際雲紫蘿卻是將眼前「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梅花,和自己平生的不幸聯想在一起了。想到丈夫死別生離,意中人後會難期,而姨媽還要為自己做媒,禁不住心中苦笑。眼前雖是麗日晴天,心中卻是雨絲風片的黃昏,翹首雲天,有家歸不得,她感到自己就像是「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梅花一樣。 心頭悵觸,情難自己,不知不覺,就把在心中默唸的這一詞,從口中唸了出來。 忽聽得有人讚道:「好劍法!好詞!」 雲紫蘿驟吃一驚,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短鬚如戟的黃衫客已是站在他的面前。 這個黃衫客正是繆長風。 雲紫蘿不禁面紅過耳,就好像在無意之中突然給人窺破了心底秘密的少女一樣。 繆長風施了一禮,說道:「我本來不該偷看姑娘的劍術,只是姑娘的劍法委實太過精妙,我經過此地,看了一眼,就禁不住自己不看下去了。」 雲紫蘿襝衽還禮,說道:「繆先生過獎了,我這幾手見不得人的劍法,在繆先生面前施展,只怕當真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呢。」 繆長風怔了一怔,說道:「請恕唐突,敢問姑娘高姓大名。我們以前好像沒有見過?」心裏有點奇怪,不知雲紫蘿何以會知道他的姓名。 雲紫蘿說道:「小姓雲,賤字紫蘿。蕭夫人是我的姨媽,我來了才不過幾天。」 繆長風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前幾天剛剛來過,卻沒有見著姑娘。」 雲紫蘿說道:「我聽得姨媽說過,聽說繆先生是和陳大俠陳天宇的二公子一同來的。」 繆長風道:「不錯,但這次我卻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來的,陳二公子另有事情,他可不能陪我再來做邵家的客人了。」 雲紫蘿道:「邵老伯剛好是在我來的第二天離家,他說要到陳大俠家裏回拜,你們沒有見著嗎?」 繆長風道:「是嗎,這麼說我倒是和邵叔度錯過了見面的機會了。」接著說道:「邵叔度不在家,我見令姨媽也是一樣。不知雲姑娘還要不要再練劍法?」 雲紫蘿說道:「我陪繆先生去見姨媽吧。」 兩人走出梅林,繆長風忽道:「我與姑娘初會,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雲紫蘿心裏有點納罕:「不知他要問我什麼?」她本來是個端莊灑脫兼有之的俠女,不是小家氣的姑娘可比,當下也就落落大方地說道:「繆先生請說。」 繆長風說道:「姑娘的躡雲劍法輕靈翔動,有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但和陸游那首詠梅花的詞,卻似乎並不相稱?」話中之意,即是要問雲紫蘿何以在練了如此灑脫的劍法之後,卻會唸出那樣幽怨的一首詞來? 雲紫蘿淡淡說道:「沒什麼,我不過因見梅花零落,墮溷沾泥,偶爾想起了這首詞罷了。」 繆長風笑:「我素來是胡亂說話的,請姑娘不要見怪。我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時一個人也難免忽生感觸,無端惆悵的。但多愁善感,卻似乎不是我輩所宜。尤其是在這西洞庭山,放眼一看,就可以看見煙波浩淼的太湖,我們的胸襟是應該更加寬廣了。嗯,我胡說一通,姑娘不會怪我交淺言深吧?」 一個初相識的男子和她說這樣的話,確實可算得是交淺言深。雲紫蘿心裏想道:「這個人做朋友倒是不錯。」當下笑道:「我自問還不是個太過多愁善感的女子,但繆先生的金玉良言,我還是要感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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