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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孟元超道:「可惜騰霄不在這兒,沒人給你唱曲。」當下輕輕地吹起簫來。吹的是一支江南民間流行的小曲,曲調本來是甚為輕快的,但孟元超雖然吹出來了這輕快的曲調,心中卻是充滿著悲苦之情。

  因為這正是八年前他在這個園子裡,時常吹給雲紫蘿聽的一支小曲。

  呂思美不知原委,卻是聽得心曠神怡。她記得在小金川的時候,宋騰霄也曾給她唱過這支小曲。在音韻悠揚的簫聲之中,她好像又聽到了宋騰霄在她耳邊低唱了。

  「莫不是雪窗營火無閒暇,莫不是賣風流宿柳眠花?莫不是訂幽期錯記了荼蘼架?莫不是輕舟駿馬,遠去天涯?莫不是招搖詩酒,醉倒誰家?莫不是笑談間惱著他?莫不是怕暖嗔寒,病症兒加?萬種千條,好教我疑心兒放不下!」

  這支曲子,本是江南一帶的歌妓從「西廂記」的曲調變化出來的,描寫張生遠去之後,久久不歸,鶯鶯惦念之情,只因文辭活潑風雅,故此流傳民間,甚至文人學士,大家閨秀,也歡喜唱。

  呂思美聽得心曠神怡,心中充滿蜜意柔情,眼前幻出了小金川的陽春美景:在野花遍地的林子裡,孟元超倚樹吹簫,宋騰霄曼聲低唱。

  眼前的幻景漸漸模糊,呂思美不知不覺的入夢了。

  一曲奏終,餘音繞繚。孟元超心裡卻是充滿悲苦之情。他的眼前也幻出了一幅圖畫。只是這圖畫已經沾滿了灰塵,顏色也有些黯淡了。

  八年前的臨行前夕,就在這個園中,就在園中的荼蘼架下,他最後一次給雲紫蘿吹簫,吹的就是這支曲子。

  他記得自己曾對雲紫蘿說道:「我不是張生,你也不是鶯鶯。我一定還會歸來,在這荼蘼架下,為你吹簫的。」

  如今他回來了,他守著自己的諾言,他並不是負心的張生,但雲紫蘿卻像鶯鶯那樣的另嫁他人了。

  園已荒蕪,荼蘼架亦已倒塌,他也找不到雲紫蘿來聽他吹簫了。

  但這怪得了雲紫蘿麼?

  他又記得,在說了那番話之後,雲紫蘿幽幽的歎了口氣,低聲說道:「但願如此。但願能夠再聽到你的簫聲。」

  她給他吟了一首黃仲則的詩:「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她對他說道:「如果你遲不歸來,我將不知有多少個無眠的晚上,要為你而風露立中宵了。」

  情真意深,言猶在耳!他決不相信雲紫蘿會忘記了他!或者這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呂思美睡著了,蒼白的臉上暈著一抹輕紅。想必她是在做著一個美夢吧?可惜我的美夢已經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小師妹已經熟睡,孟元超用不著再掩飾自己心底的悲傷了。

  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月淡星稀,秋風蕭瑟,秋草枯黃。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蕭,把一腔鬱悶,借著簫聲發洩出來。

  「秋心如海複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簫聲也似乎充滿了秋意了。

  「紫蘿,紫蘿,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聽得見我的簫聲嗎?你聽得見我的簫聲嗎?」

  孟元超的簫聲其實是吹給雲紫蘿聽的,他在盼望。盼望雲紫蘿聽見他的簫聲,會忍不住偷偷回來,見他一面。

  星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後的這個希望也幻滅了!

  ***

  簫聲飛出荒蕪的園子,給秋風吹入幽林。幽林裡雲紫蘿正在一步一回頭。

  雲紫蘿是聽見他的簫聲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雲紫蘿聽得癡了。以致她背後偷偷的跟著一個人,她也沒有發覺。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喚她,她幾乎忍不在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儘管一步一回頭,腳步卻沒有後轉。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勢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師妹的美滿姻緣,也必將為我破壞了!」雲紫蘿的心在卜蔔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腳步在向前行,一顆心卻回到了與孟元超相處的往日了。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八年前她是一個坐在花下聽孟元超吹簫的少女,她的容顏正是像春花一樣的嬌豔,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樣的盛開。

  八年後的今天,她也還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樣蕭瑟,她的容顏也像秋天一樣的憔悴了。

  充滿秋意的簫聲飄入幽林,傳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傷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決不能再見元超。」雲紫蘿心想。

  可是天地雖大,卻又何處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地不能回去,楊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那兒?她去那兒?

  「我的後半生大約只能在江湖飄蕩了。唉,華兒呀華兒,娘只是為了你才活得下去的呀!」想起了她的兒子,她邁開大步,再不回頭。

  此時天邊的殘月,已經墜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後,有一個人發著嘿嘿的冷笑,從亂草叢中鑽出來。

  這是一個雲紫蘿絕對料想不到的人。

  讀者諸君,請你們先猜一猜,這人是誰?

  原來他就是雲紫蘿的丈夫,蘇州的名武師楊牧。

  楊牧裝作假死的時候,曾經對妻子說過,是為了要成全她和孟元超的。他這樣做令得雲紫蘿極是難堪,初時雲紫蘿本來是不同意的,她曾經在丈夫面前流下眼淚苦苦相勸,甚至她要向丈夫發誓,從今以後,決意把孟元超忘掉,只愛丈夫。可是楊牧掩著她的口,不許她說出誓言,因為他知道妻子的心並不屬於他,即使發了誓也是沒有用的。雲紫蘿拗不過丈夫,她也不願兩個人的感情受損傷,最後才終於被迫同意,同意替她丈夫隱藏這個秘密。

  她只知道丈夫不知是跑到什麼隱僻的地方躲藏起來,怎想得到他是跟蹤自己?

  但即使雲紫蘿發現了他,也不會認識他的。他戴了一張製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這是遠在他結婚之前,一個朋友從苗區帶回來送給他的。雲紫蘿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丈夫藏有這樣一張面具。楊牧平常的裝束也全都換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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