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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假戲真做,大家都不忍說穿,表面上還是在維持著「恩愛夫妻」的樣子。妻子在受苦,丈夫也在受苦。

  不過雲紫蘿雖然是說謊,卻也並非完全說謊,她在心裡暗自下了決定:除非孟元超跑來找她,她是決不會去找孟元超的。

  想不到的是:孟元超並沒有來找她,卻派了神偷快活張拿了他的書信來找楊牧。這封信如今正在她的身上。本來孟元超是要瞞著她的,但楊牧卻把這封信交給她了。

  孟元超這封信是和楊牧商量一件事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給楊牧設想得很周到,楊牧可以託辭出門,瞞著雲紫蘿,把孩子帶到蘇州,拜他為師,他答應不和孩子說明真相。待孩子長大,再讓他回楊家,楊牧交遊廣闊,隨便捏造一個武林前輩的名字,說是兒子的師父,諒必可以騙得過雲紫蘿。武林中易子而教,徒弟在師父家中住十年八年方始回家,這都是司空見慣之事,不足為奇。即使雲紫蘿將來發現真相,那時大家都已過了中年,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夫妻的感情了。因此說是「要回」,還是不大恰當,他的目的其實只是請求楊牧讓他們父子相聚幾年而已。

  安排得的確是面面俱圓。但孟元超沒有想到的是,楊牧卻把他的這封密函交給了妻子。因為楊牧本身也正是有大苦惱需要解脫啊!

  ***

  夕陽已經落山,天邊的晚霞也由絢爛歸於平淡了。一彎新月爬上枝頭。

  雲紫蘿在山村小徑彳亍獨行,走一步,停一停。孟元超那封信藏在她的身上,好像變成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她的心房,壓著她的腳步。

  忽地感到一陣暈眩,雲紫蘿倚著一棵柳樹,喉嚨發出嘔吐的聲音卻又吐不出來。

  雲紫蘿歇了一會,方始覺得舒服一些,但心中卻更亂了。

  站在山坡上,月色雖是朦朧,雲紫蘿亦已隱約可以望見她家園那兩棵高出牆頭的梧桐樹了。以前在蘇州的時候,孟元超寄寓她家,就是住在梧桐樹旁的一座小樓中的。

  雲紫蘿捏了捏那封信,心中不覺苦笑,想道:「他渴望見到自己的兒子,誰知我卻給他帶來了別人的孩子。」

  雲紫蘿是在路上發覺自己懷孕的,所以連楊牧也不知道。

  她和楊牧做了五年夫妻,一直沒有孩子。楊牧雖然不說,但每當楊華叫他做「爸爸」的時候,雲紫蘿卻總是不禁感到尷尬,感到對他不住,希望自己能夠給他養個孩子。

  如今她是如願以償,懷有楊牧的孩子了,可是這孩子給她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大的苦惱!

  「我懷著楊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見孟元超呢?」去呢還是不去?雲紫蘿不禁大感躊躇了。

  舊地重遊,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在這山坡上,孟元超曾經給她摘過野花;在那梧桐樹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愛意。

  八年魂夢相思,如今已經來到了門前,難道又再悄然離開,忍心不見他的一面?

  但是見了他的面,又將怎樣和他說才好呢?

  雲紫蘿心裡想道:「孟家一脈單傳,他是應該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華兒的下落告訴他,讓他好去向楊大姑討回孩子。還有我的母親不知見過他沒有,我也應該向他問問。」

  當然這兩個理由都是無可非議的理由,不過,在雲紫蘿的心底,其實也是深藏著想要見他的念頭的。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氣了。

  雲紫蘿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見一條白影,儼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駛,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轉眼間已是落在後園的圍牆之上。

  雲紫蘿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人的輕功很不弱啊,但看來卻像是個女子,她為什麼要偷進我家呢?難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在牆頭轉過身來,「蔔」的一聲,飛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誰?」

  雲紫蘿一閃閃到了一棵大樹的後面,那枝袖箭掠過她的鬢邊,釘在樹上。把樹上的一隻烏鴉嚇得飛了起來。

  雲紫蘿看得分明,只見那人果然是個女子,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牆頭,衣袂飄飄,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雲紫蘿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見了牆頭上的白衣少女,那個白衣少女卻看不見躲在樹後的她。

  只聽得白衣少女笑道:「原來是只烏鴉,我還只道是什麼人跟蹤我呢,倒把我嚇了一跳。好,且待我也去嚇孟大哥一嚇。」

  雲紫蘿心中苦笑:「她把我當作烏鴉,難道我真的是一隻不祥之鳥嗎?」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卻不知是他的什麼人?」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頭,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是不會令他為難的。我已經害苦了楊牧,不應該再把災禍帶給他了。」想至此處,雲紫蘿感到有難以名說的悲哀,於是決定暫不露面,像小偷一樣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躲在當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樹後。

  ***

  小樓一角,燈火猶明。孟元超正在書房看書,尚未睡覺。

  他看的是一部宋詞選集,但心事如麻,卻那裡看得進去?

  隨手翻到一頁,忽然他給蘇東坡的一首小令吸引住了,不覺輕聲念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往事愴懷,孟元超讀罷此詞,不由得心頭悵觸了。八年前雲紫蘿就像詞中所寫的「幽人」一樣人常在「漏斷人初靜」的時候獨來,有時也上樓來看他,有時卻只是在窗外偷偷一望,又回去了。第二天才告訴他。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唉,這兩句詞可就不符合她現在的景況了。她現在已是棲在楊家的枝頭,有了溫暖的窩啦,只有我還是像孤鴻獨飛。」

  「但願她把我當作已死,但如果她知道我還活著的話,她會不會向我飛來呢?」

  「算日期快活張應該早已到過楊家了,不知楊牧是怎麼個想法,會不會答應我的要求?這秘密也不知能否瞞得住紫蘿?」

  情懷歷亂,心事如潮!以至他竟然沒有聽到樓梯的聲響,直到那白衣少女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才驚起!(雖然那白衣少女是躡足而行,但以他敏銳的聽覺,若在平時,是應該早就發覺的。)

  孟元超的整個心都給雲紫蘿的倩影佔據了,突然看見一個少女的笑臉,不覺衝口而出,叫道:「紫蘿!」

  白衣少女噗嗤一笑。

  這一聲嬌笑宛若銀鈴,而這銀鈴似的笑聲正是孟元超十分熟悉的,曾經在他病重的時候,不知多少次鼓舞過他,令他興起求生意志的笑聲。

  孟元超又驚又喜,站了起來,抓著那少女的玉手說道:「小師妹,原來是你!你怎麼來了?」

  呂思美今年已經滿二十二歲了,不過在孟元超的眼中,她仍然是「小」師妹。

  呂思美笑道:「師兄,你以為是誰?」

  孟元超面上一紅,說道:「我想不到你會來的。我、我──」

  呂思美又是噗嗤一笑,說道:「你以為是雲家姐姐,是麼?你別抵賴,我聽得你叫她的名字呢。她的芳名叫做紫蘿,我早就知道了。」

  孟元超只好默認,給她倒了一杯茶,掩飾自己的窘態,問道:「小師妹,你為什麼也離開了小金川?」

  呂思美接過茶杯,坐了下來,卻沒有喝茶,也沒有回答孟元超的問題,先自歎了口氣,說道:「師哥,你還在想著紫蘿姐姐嗎?她不會來找你的了!」

  孟元超怔了一怔,說道:「你怎麼知道?」

  呂思美道:「我有她的消息,你要不要知道?」

  孟元超道:「什麼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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