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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楊牧交遊廣闊,往來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是一家鏢局的鏢頭,兩年前替四川的藥商保過鏢,談呀談的,就談起川邊的戰事來了。楊牧問他義軍方面有些什麼英雄人物,那客人在說了義軍的兩個首領冷鐵樵和蕭志遠的名字之後,又道:「聽說小金川的義軍近年來人才濟濟,除了冷蕭兩位首領之外,又出現了兩個少年豪傑,也是十分了得。」

  恰好雲紫蘿捧茶出來,聽了客人的話,心中一動,忙問他道:「這兩個少年豪傑叫什麼名字,你可曾見過他們?」客人道:「聽說一個名叫孟元超,一個名叫宋騰霄,可惜小金川戰事方酣,我們做鏢客的可不敢走這一路的鏢,無緣與他們相識。」

  客人的話沒說完,只聽得「噹啷」一聲,雲紫蘿手上的茶杯跌下來,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客人走後,雲紫蘿大病了一場,楊牧當然是知道妻子的病因的,他避免提起這件事情,細心服侍妻子,待雲紫蘿病好了方始和她說道:「我不願見你受苦,如果你要去小金川,你就去吧!」

  話是這樣說,但萬里迢迢,干戈未息,要去談何容易,何況雲紫蘿也不願意讓楊牧傷心呢。

  雲紫蘿是從來沒有說過謊話的,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卻不能不向丈夫說謊話了。她說病了這場,過去種種,當如已死,如今她愛的只是丈夫,再也不想見到孟元超了。

  楊牧並非蠢漢,他看得出妻子縱然是強顏歡笑,也難掩飾她心中的鬱鬱不歡。

  假戲真做,大家都不忍說穿,表面上還是在維持著「恩愛夫妻」的樣子。妻子在受苦,丈夫也在受苦。

  不過雲紫蘿雖然是說謊,卻也並非完全說謊,她在心裏暗自下了決定:除非孟元超跑來找她,她是決不會去找孟元超的。

  想不到的是:孟元超並沒有來找她,卻派了神偷快活張拿了他的書信來找楊牧。這封信如今正在她的身上。本來孟元超是要瞞著她的,但楊牧卻把這封信交給她了。

  孟元超這封信是和楊牧商量一件事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給楊牧設想得很周到,楊牧可以託辭出門,瞞著雲紫蘿,把孩子帶到蘇州,拜他為師,他答應不和孩子說明真相。待孩子長大,再讓他回楊家,楊牧交遊廣闊,隨便捏造一個武林前輩的名字,說是兒子的師父,諒必可以騙得過雲紫蘿。武林中易子而教,徒弟在師父家中住十年八年方始回家,這都是司空見慣之事,不足為奇。即使雲紫蘿將來發現真相,那時大家都已過了中年,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夫妻的感情了。因此說是「要回」,還是不大恰當,他的目的其實只是請求楊牧讓他們父子相聚幾年而已。

  安排得的確是面面俱圓。但孟元超沒有想到的是,楊牧卻把他的這封密函交給了妻子。因為楊牧本身也正是有大苦惱需要解脫啊!

  ***

  夕陽已經落山,天邊的晚霞也由絢爛歸於平淡了。一彎新月爬上枝頭。

  雲紫蘿在山村小徑彳亍獨行,走一步,停一停。孟元超那封信藏在她的身上,好像變成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她的心房,壓著她的腳步。

  忽地感到一陣暈眩,雲紫蘿倚著一棵柳樹,喉嚨發出嘔吐的聲音卻又吐不出來。

  雲紫蘿歇了一會,方始覺得舒服一些,但心中卻更亂了。

  站在山坡上,月色雖是朦朧,雲紫蘿亦已隱約可以望見她家園那兩棵高出牆頭的梧桐樹了。以前在蘇州的時候,孟元超寄寓她家,就是住在梧桐樹旁的一座小樓中的。

  雲紫蘿捏了捏那封信,心中不覺苦笑,想道:「他渴望見到自己的兒子,誰知我卻給他帶來了別人的孩子。」

  雲紫蘿是在路上發覺自己懷孕的,所以連楊牧也不知道。

  她和楊牧做了五年夫妻,一直沒有孩子。楊牧雖然不說,但每當楊華叫他做「爸爸」的時候,雲紫蘿卻總是不禁感到尷尬,感到對他不住,希望自己能夠給他養個孩子。

  如今她是如願以償,懷有楊牧的孩子了,可是這孩子給她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大的苦惱!

  「我懷著楊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見孟元超呢?」去呢還是不去?雲紫蘿不禁大感躊躇了。

  舊地重遊,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在這山坡上,孟元超曾經給她摘過野花;在那梧桐樹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愛意。

  八年魂夢相思,如今已經來到了門前,難道又再悄然離開,忍心不見他的一面?

  但是見了他的面,又將怎樣和他說才好呢?

  雲紫蘿心裏想道:「孟家一脈單傳,他是應該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華兒的下落告訴他,讓他好去向楊大姑討回孩子。還有我的母親不知見過他沒有,我也應該向他問問。」

  當然這兩個理由都是無可非議的理由,不過,在雲紫蘿的心底,其實也是深藏著想要見他的念頭的。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氣了。

  雲紫蘿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見一條白影,儼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駛,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轉眼間已是落在後園的圍牆之上。

  雲紫蘿吃了一驚,心裏想道:「這人的輕功很不弱啊,但看來卻像是個女子,她為什麼要偷進我家呢?難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在牆頭轉過身來,「卜」的一聲,飛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誰?」

  雲紫蘿一閃閃到了一棵大樹的後面,那枝袖箭掠過她的鬢邊,釘在樹上。把樹上的一隻烏鴉嚇得飛了起來。

  雲紫蘿看得分明,只見那人果然是個女子,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牆頭,衣袂飄飄,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雲紫蘿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見了牆頭上的白衣少女,那個白衣少女卻看不見躲在樹後的她。

  只聽得白衣少女笑道:「原來是隻烏鴉,我還只道是什麼人跟踪我呢,倒把我嚇了一跳。好,且待我也去嚇孟大哥一嚇。」

  雲紫蘿心中苦笑:「她把我當作烏鴉,難道我真的是一隻不祥之鳥嗎?」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卻不知是他的什麼人?」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頭,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是不會令他為難的。我已經害苦了楊牧,不應該再把災禍帶給他了。」想至此處,雲紫蘿感到有難以名說的悲哀,於是決定暫不露面,像小偷一樣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躲在當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樹後。

  ***

  小樓一角,燈火猶明。孟元超正在書房看書,尚未睡覺。

  他看的是一部宋詞選集,但心事如麻,卻那裏看得進去?

  隨手翻到一頁,忽然他給蘇東坡的一首小令吸引住了,不覺輕聲唸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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