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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五回 白衣少女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東坡

  八年來魂牽夢縈,她是多麼的渴望能夠再見到孟元超啊!但如今在她即將可以如願以償的時候,她卻是反而怕見孟元超了。

  「我知道元超是會原諒我的,但這令人難堪的往事,卻叫我如何向他言說!」太陽已經落山,眼前暮色蒼茫,雲紫蘿的心情也是一樣的灰黯。越走近自己的家,她越心亂如麻了。

  她非常不願意想起難堪的往事,但卻又不能不想起了它。

  孟元超走後兩個月,她隆起的肚皮已是不能掩飾了,只好把他們的私情告訴母親。其實就是她不說出來,她的母親也早已看出來了。

  她的母親並沒有責備她,因為遠在孟元超初來的時候,她的母親就已希望有一天孟元超成為她的女婿了。

  不過女兒未曾成婚先有孩子,這總是一件令母親為難的事情。

  好在孟元超說過快則半年,遲則一載,他就會回來的,她唯有盼望孟元超半年之內能夠回來,而在他未回來之前,則只好叫女兒躲在房裡,不見外人了。

  想不到孟元超未曾回來,卻先來了他的消息,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

  給她們帶來這個不幸的消息的人是丐幫的弟子元一沖。

  那天元一沖來到她們家裡,告訴她們,說是宋騰霄和孟元超都受了重傷,宋騰霄或許尚有生還之望,孟元超則是凶多吉少。更坦率地說,只怕他此時已是不在人間了。

  元一沖是療毒的聖手,他以為他無法醫好的傷,定然是必死無疑,他和金刀呂壽昆是好朋友,呂壽昆為徒弟向雲家求婚之事是曾經告訴過他的,是以他覺得他有責任將這個事實告訴雲家母女,免得耽誤了雲紫蘿的青春。

  他卻不知:孟元超和雲紫蘿並未訂婚,但雲紫蘿已是有了孟元超的孩子。

  雲紫蘿沒有聽完他的話就暈倒了。

  醒來的時候,元一沖早已走了,只有母親在她身旁。

  母親流著眼淚和她說道:「兒啊,這也是你的命苦,如今只有兩條路可以給你走了。」

  是那兩條路呢?

  母親說道:「你總不能永遠躲著不見人的,要嘛就是遠走高飛,離開這裡,要嘛就是另外找個丈夫,這個人最好是外鄉人氏,有寬廣的胸襟,願意做這孩子的父親。」

  兩條路雲紫蘿都不願意走。

  雖然元一沖斷定了孟元超凶多吉少,但畢竟他沒有親眼看見孟元超的死亡,所以雲紫蘿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他能夠活著回來。她怕孟元超回來找不著她。

  至於另外嫁人,她更是不願。兩條路如果一定要她選擇一條的話,她是寧可離開這裡的。

  其實她的母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天下那有這樣合適的人,而又恰巧讓她找著?

  卻不料當真就有這樣巧的事情,而且不用她們尋找,雲紫蘿這個丈夫竟是親自送上門來的。

  正當她們想要離開蘇州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客人,這個人就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

  楊牧初出道的時候,曾得過雲紫蘿父親的幫忙,不知怎的給他打聽到雲家的住址,特來拜訪。

  受過雲紫蘿父親幫忙的人不知多少,這件事情雲夫人都幾乎忘記了,不過他雖然對楊牧毫無印象,在見了楊牧之後,卻不由得想起了女兒的婚事來。

  更湊巧的是楊牧也正是來求婚的,原來他早已知道雲家有一個出色的女兒,是以雖然知道恩人業已去世,還是抓著這個藉口,前來拜訪她們母女。雲夫人尚未透露口風,他就先自表白來意了。

  楊家是武學世家,楊牧本人的武功也很不弱,兩家可以說得上是門當戶對。楊家住在薊州,他家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人見過雲紫蘿,他把新婚的妻子帶回去,只要他肯承認是孩子的父親,誰也不會知道這宗「醜事」。

  一切都適合雲夫人的條件,不過她還是不敢立即答允,因為擺在她面前的還有兩件為難之事:一是要得到女兒的同意;一是即使得到了女兒的同意之後,這宗「醜事」也不知怎樣和楊牧來說才好。

  雖然甚是為難,但雲夫人可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因此她就先去勸她女兒。

  在母親苦勸之下,雲紫蘿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像最初那樣的堅決拒絕了。她自己想出了一個主意。第二天她就獨自一人去見楊牧。

  她把懷有孩子的事情坦白他說了出來,並且提出一個條件,如果楊牧還是要娶她的話,她也只能和楊牧做個掛名夫妻。等到過了三年之後,若還得不到孟元超的音信,她才能算是楊家的人。

  她以為楊牧一定不會答應的,卻不料楊牧聽了之後,對她更為敬佩,竟是毫不皺眉,一口就答應下來。

  楊牧的答應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但條件是她自己提出來的,楊牧既然答應,她也唯有履行諾言的。

  得到這樣完滿的解決,雲夫人更是喜出望外。她是相信元一沖的說話,相信孟元超已經是埋骨荒山了的,但為了令女兒死了這條心,她答應女兒的請求,親自到祁連山去打探孟元超的消息。

  雲紫蘿是和楊牧約好。以三年為期,倘若得不到孟元超的消息,才和楊牧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的。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日日夜夜,雲紫蘿用幻想編織著美夢,盼望她的母親和孟元超一同回來,即使不能一同回來,至少也給她帶回來孟元超的消息。

  三年過去了,非但沒有孟元超的消息,她的母親也沒有回來!

  在那三年之中,楊牧謹守諾言,不論是在私室或是人前,對她都是相敬如賓。

  孩子已經三歲,早已會叫爸爸媽媽了;當然他是叫楊牧做爸爸的。

  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為了感激楊牧的恩德,更為了不能讓孩子給別人恥笑,她只好甘心做楊牧的妻子了。

  回憶是辛酸的,但也未嘗沒有甜蜜。三年的掛名夫妻五年的真正夫妻,長長的八年,楊牧對她始終如一,尊敬她,體貼她,愛護她。

  儘管孟元超的影子還是藏在她的內心深處,但在她和楊牧成了夫妻之後,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漸漸愛上楊牧了。

  然而這只是「好像」而已,忽然有一天,她很偶然地聽到了孟元超的消息,平靜的心湖又複掀起波瀾,她方始知道,她自以為對丈夫的「愛」,其實不過是一種報答,一種感激。

  楊牧交遊廣闊,往來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是一家鏢局的鏢頭,兩年前替四川的藥商保過鏢,談呀談的,就談起川邊的戰事來了。楊牧問他義軍方面有些什麼英雄人物,那客人在說了義軍的兩個首領冷鐵樵和蕭志遠的名字之後,又道:「聽說小金川的義軍近年來人才濟濟,除了冷蕭兩位首領之外,又出現了兩個少年豪傑,也是十分了得。」

  恰好雲紫蘿捧茶出來,聽了客人的話,心中一動,忙問他道:「這兩個少年豪傑叫什麼名字,你可曾見過他們?」客人道:「聽說一個名叫孟元超,一個名叫宋騰霄,可惜小金川戰事方酣,我們做鏢客的可不敢走這一路的鏢,無緣與他們相識。」

  客人的話沒說完,只聽得「噹啷」一聲,雲紫蘿手上的茶杯跌下來,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客人走後,雲紫蘿大病了一場,楊牧當然是知道妻子的病因的,他避免提起這件事情,細心服侍妻子,待雲紫蘿病好了方始和她說道:「我不願見你受苦,如果你要去小金川,你就去吧!」

  話是這樣說,但萬里迢迢,干戈未息,要去談何容易,何況雲紫蘿也不願意讓楊牧傷心呢。

  雲紫蘿是從來沒有說過謊話的,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卻不能不向丈夫說謊話了。她說病了這場,過去種種,當如已死,如今她愛的只是丈夫,再也不想見到孟元超了。

  楊牧並非蠢漢,他看得出妻子縱然是強顏歡笑,也難掩飾她心中的鬱鬱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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