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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機心識破生疑慮 隱秘難瞞種禍根(3)


  厲勝男笑道:「我瞧你昨晚一定沒有好好睡過,咱們先到前面的小鎮找點吃的,你歇息一會,養好精神,咱們晚上再去吧。」

  兩人一同下山,一路上厲勝男用言語試探,探出谷之華果然不知道她與金世遺之間的秘密約定,這才放心。谷之華也想探問她的來歷,但厲勝男卻什麼也沒有露出來。谷之華料想她有難言之隱,便不再刺探了。她覺得奇怪的只是聽厲勝男所說,厲勝男與金世遺的交情似乎不淺,為什麼金世遺從來沒有提過她。

  原來厲勝男上次與金世遺分手之時,金世遺約她三個月之後的月圓之夜,在東海海邊嶗山上清宮會面,她當時便猜想到金世遺的用意,想道:「此去嶗山,不過半月路程,他為何約在三月之後,又不肯與我同行,一定是想去找李沁梅的了。」

  不知怎的,她覺得有點妒忌起李沁梅來了,她探聽得邙山派將在獨臂神尼逝世五十周年那天,招集同門,舉行盛會,屆時各路英雄必定前來祭掃,她便也上邙山,想去碰碰金世遺與李沁梅。不過她遲了一天,邙山之會已經散了。她在附近探尋金世遺的蹤跡,碰見幾個孟神通的弟子,她暗地追蹤,無巧不巧,給她偷見了滅法和尚將李沁梅擒入布袋。昨晚孟神通將谷之華「趕」出來的時候,她正埋伏林中。

  此時她也是疑心大起,不但因為谷之華是孟神通的女兒,而且因為聽谷之華的口氣,她與金世遺的交情竟似乎不在李沁梅之下,厲勝男不覺對谷之華也妒忌起來。

  兩人走了一程,忽見前面一行三眾,策馬前來,厲勝男道:「咦,不好,我碰著對頭了,且躲一躲。」她正要躲進林中,谷之華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嘻嘻笑道:「偷東西的女賊,我瞧見你啦!」谷之華好生奇怪。原來這個人竟是江南。

  但見江南在馬背上弓身彈起,半空中接連翻了兩個觔鬥,箭一般的就射到了厲勝男身邊,厲勝男冷笑道:「你這臭小子敢來惹我,我在這裡,你來捉吧!」反手一點,江南還未站穩,「咕咚」一聲,便倒在地上。

  谷之華急忙嚷道:「厲姐姐,這是熟人,他就是陳天宇的書僮呀!」話猶未了,江南忽地跳起,一手抓著了厲勝男的胳膊,笑道:「哈哈,還不抓著你嗎?咦,谷姑娘,是你!你怎麼和女賊在一起呀?」原來江南曾跟黃石道人學過「顛倒穴道」的功夫,他是故意讓厲勝男點中穴道,然後冷不防的將她抓著,這正是江南最拿手的功夫。但他的本領到底與厲勝男差得太遠,剛抓著她的胳膊,又顧著說話,給厲勝男用了個「脫袍解甲」的招數,肩頭一沉,雙臂一振,又把他摔了個觔鬥。

  江南跳了起來,張口要罵,厲勝男笑道:「不是瞧你和谷姐姐認識,摔壞你的骨頭!」江南一想,果然是對方手下留情,便不罵了。谷之華道:「江南別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江南道:「我的義兄義嫂來了,你怕我打謊,你問問他吧,她昨晚真的想來偷我們的東西呀。嗯,還有,我、我早已不是書僮了,金世遺尚未曾告訴你嗎?」谷之華忍著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忘記了。」

  和江南一道的那青年夫婦,這時已走上前來,谷之華心道:「江南稱他們為義兄義嫂,想必是陳天宇夫婦了。厲勝男說金世遺去找他們,怎麼他們卻來了此地?」

  江南道:「這位是谷姑娘,那天幫金世遺打退藏靈上人等三個魔頭,救了我性命的,便正是她!」陳天宇拱手說道:「多謝姑娘相助之恩,我正是陳天宇。」陳天宇的妻子幽萍也上來謝道:「全靠金大俠和谷姑娘幫了江南這個大忙,他才得以將碧靈丹送來救我一命。」一方面向谷之華致謝,一面卻用眼角瞟厲勝男。厲勝男面上泛起一朵紅雲,尷尬笑道:「原來是賢伉儷,失敬,失敬!昨晚我是和你們開玩笑的。」

  江南道:「還說開玩笑呢!昨晚要不是我發覺得早,幾乎給你將我嫂嫂的寶劍偷去了。」原來昨晚厲勝男與陳天宇夫妻同在小鎮上的一間客店投宿,幽萍那把寶劍乃是冰川天女的母親──尼泊爾的華玉公主,當年用萬年寒玉,自煉了一把冰魄寒光劍之後,又將所剩下的玉屑,混合萬載玄冰,煉成了九把寒冰劍,分給侍女。幽萍那把,正是九把寒冰劍中最好的一把,厲勝男見她劍匣之中隱隱透出寒光冷氣,好生奇怪,便想去偷她的。

  厲勝男在那客店投宿,等到半夜,悄悄起來,用「雞鳴五鼓返魂香」迷倒了陳天宇夫婦,將那把寒冰劍偷了出來,還未及抽出來看,卻被江南發現,大叫大嚷,拚命追來,厲勝男早已看出江南武功不高,她只求將寶劍偷走便算,所以不想多費時間,下手之時,就忽略了隔房的江南,沒有將他迷倒,哪知江南的武功雖然不高,卻很有些奇特的本領,竟然鍥而不捨的一路追來。厲勝男將他摔了好幾次,他兀是不肯甘休。厲勝男動了怒,正想讓他吃點厲害的苦頭,陳天宇夫婦仗著精純的內功,迷香的藥力不到一盞茶的時刻便給他們自行解了,追了上來,幽萍一把「冰魄神彈」,迫得厲勝男扔下了寒光劍,連忙逃跑。

  這時,陳天宇夫婦見她和谷之華一道,不想再提昨晚的事,陳天宇斥道:「江南,你休得胡說八道,厲小姐若真的是賊,昨晚早就將你打壞了。」江南暗裡嘀咕:「還說不是賊,不過不是心狠手辣的賊,這卻是真的。」厲勝男笑道:「倒不是江南胡說,陳夫人這把劍甚是奇怪,我確是想偷看一下。這玩笑是開得有點過份了。」幽萍笑道:「我這把劍是中土所無,怪不得姐姐覺得奇怪。」江南道,「嫂嫂,你就借給她看一看吧。」要知道這把寒冰劍出匣便有奇寒之氣,武功尋常的,看一看也要生病,江南料想她或者不至於生病,但那冷氣卻未必禁受得住,有意讓她吃吃苦頭。

  厲勝男道:「姐姐若不介意,請借一觀,開開眼界。」幽萍本想說出這把劍的奇特之處,但怕厲勝男誤會自己看輕了她,又想起昨晚那把冰魄神彈,雖然沒有打中她,但她經受得起冰魄神彈的寒光冷氣,想必也不至於被寶劍所傷,便將寒光劍拔了出來,讓她觀看。

  厲勝男將寶劍移近眼前,彈了兩彈,嘖嘖贊道:「非金非鐵,這是什麼做的?」話猶未了,打了一個寒噤,連忙移開了一些,笑道:「這股奇寒之氣,看來倒是有點像孟神通用修羅陰煞功所發的冷風。」插劍歸鞘,交回給幽萍。

  幽萍見她只不過打了一個寒噤,面色依然不改;而谷之華在她身邊,更是絲毫不動,對她們二人的本領好生佩服。她哪知厲勝男早有準備,看劍之時,已用家傳的獨門內功,運真氣護著心頭;而谷之華則因為練過少陽神功,不畏陰寒之氣。

  當下大家敘起話來,陳天宇聽說谷之華是呂四娘的衣缽傳人,更為欽敬,說道:「可惜我來遲幾天,不及參加貴派的盛會。」谷之華因為與他們初會,不好提及自己被逐出本派門牆,便把話岔開,轉問他們的來意。

  陳天宇道:「內子多蒙金大俠慨贈靈丹,得占不藥,我與他多年不見,正想尋他道謝,我也知他行蹤不定,若是找不到他,便到天山去拜訪唐經天夫婦,希望能打聽到他的消息。」

  谷之華詫道:「金世遺也正去找你們,你們在路上沒有碰頭嗎?」陳天宇連忙問道:「他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動身的?」厲勝男道:「我前天在新安鎮上遇到他,聽他說的,可惜你們卻在路上錯過了。」江南「咦」了一聲,說道:「奇怪,我們前天正是在新安鎮上歇宿,新安鎮地方不大,只有兩間客店,就是我們沒有發現他,他也應該發現我們呀?」厲勝男道:「你們住的哪間客店?」陳天宇道:「我們住的是萬利客棧,入黑之後,才趕到投宿,我們一到之後,便即在鎮上打聽,卻不聽有什麼江湖人物經過。」厲勝男道:「呀,這就對了。金世遺他打扮成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模樣,就在鎮後面那間破廟裡住宿,我則住在永發客棧,我是事先與他有約會的,在半夜裡離開客棧,到那破廟裡與他直談到四更才回來。一回來便剛剛發現你們動身。那時天還未大亮呢,可惜我不認識你們,要不然我一定會趕回去叫他。」陳天宇聽她說得那樣確實,連呼可惜!

  谷之華卻在暗暗起疑,心中想道:「金世遺雖然貌似瘋癲,卻是個精細的人,他又素來愛管閒事,陳天宇他們一行三眾,入黑之後才乘馬到來,金世遺聽得馬蹄聲響為什麼不出來探望一下?此其一。金世遺從來沒有向我提過她,金世遺雖慣於遊戲人間,但不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他又焉肯與她深夜談心,毫不避嫌?此其二。再說,他為什麼要扮成乞丐的模樣,他此行是去找陳天宇,以他和陳天宇的交情,也犯不著扮作乞丐去與陳天宇開玩笑呀。此其三。何況他還早就對我說過要在兩個月後出海,還約我若探聽到李沁梅的消息,便到嶗山上清宮去等他?」不過,谷之華雖然覺得疑點甚多,但卻想不出厲勝男要說謊的道理,故此對她的說話,也不敢完全不信。不過,陳天宇卻沒有對厲勝男起疑,因為他的確是在新安鎮上五更時分動身的,他哪裡知道,厲勝男因為想偷幽萍的寶劍,早已跟蹤了他們兩天了。

  江南聽說金世遺已去找他,大為著急,說道,「既然金大俠前天在新安鎮上與咱們錯過,那麼,咱們來回的路程,相差不過四天,現在快馬趕回去,在他未到蘇州之前,總可以趕得上他,免得他到蘇州撲一個空,以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碰著他了。」

  陳天宇道:「你說的也有道理,谷姑娘、厲姑娘,咱們就此別過。」拱一拱手,正要跨上馬背,谷之華忽道:「陳公子且慢!」

  陳天宇道:「谷姑娘何事見教?」谷之華道:「陳公子可認得天山派的李沁梅麼?」江南道:「我家公子與唐經天、金世遺都是好朋友,當然認得李沁梅。」陳天宇微有詫異,問道:「我聽說李沁梅也正在訪尋金世遺的下落,谷女俠莫非是在什麼地方遇見了她麼?」谷之華道:「我昨晚還與她在一起。」陳天宇忙道:「既然如此,咱們何不先去找她,然後再一道去找金世遺?」谷之華道:「可惜她現在落在一個大魔頭的手中,被囚禁在一間石屋之內,我沒法救她!」

  陳天宇大吃一驚,問道:「什麼人這樣大膽,敢囚禁李沁梅?難道他不知道李沁梅的來歷?」谷之華道,「他知道的,正是因此,他才不肯放她。」陳天宇道:「他不怕唐曉瀾和馮琳麼?」谷之華道:「也許他現在對唐、馮二人還有忌憚,但這個大魔頭現在正在修練一種奇異的武功,唐曉瀾遠在天山,等到他知道消息,再找到那個大魔頭時,他的武功早已練成,那時他就未必怕唐曉瀾了。所以他現在不肯放李沁梅,正是因為怕唐曉瀾和馮琳在他功夫未練成之前,找他報復。」

  陳天宇道:「什麼人這樣厲害?聽你的說法,他現在雖比不上唐曉瀾,卻也相差不遠了。」谷之華道:「正是如此,所以他才敢恣意橫行。這個人麼,他叫做、叫做、孟、孟神通。」陳天宇道:「孟神通?這個名字,我可還是第一次聽到。谷女俠,那麼你剛才說昨晚還和她在一起,那時她還沒有被那個大魔頭所擒麼?」

  谷之華道:「那時她和我都已被那個大魔頭所囚禁了,我是逃出來的。」當下將孟神通與邙山派結仇,以及擒獲李沁梅和自己的經過,說了一遍,但卻略去她與孟神通的關係這一點不提。陳天宇聽了,大為驚駭,卻又有點疑心。

  陳天宇心中想道:「她把那大魔頭說得如此厲害,卻又何以能夠逃出來?若說是機緣湊巧,乘著那大魔頭防備鬆懈,她與李沁梅同囚一室,卻何以李沁梅又逃不出來?還有,她說到大魔頭的名字之時,神情和聲調全都變了,這又是什麼道理?」不過,陳天宇雖然疑心重重,但是一想到谷之華是呂四娘的弟子。卻仍相信她並無惡意。

  陳天宇沉吟半晌,說道:「既然是李沁梅遇到危難,咱們豈能坐視不救?縱使那孟神通果是神通廣大,也總得和他鬥一鬥!」

  當下,大家商議,決定了還是照厲勝男原來的計畫,先到前面的小鎮找間客店歇息,養好精神,待到今晚三更時分,再去救人。

  江南說話最多,一路上纏著谷之華說話,谷之華稱讚他的武功大有進步,江南嘻嘻笑道,「還不是全靠金大俠的指點嗎?不過,話說回來,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谷之華笑道,「我幾時幫了你的忙?我可沒有教過你一招半式。」江南道:「咦,你忘記了嗎?你那日托我轉送一件禮物給金大俠,起初我給你弄得莫名其妙,後來才知道是藏靈上人身上的那張怪圖畫,金大俠一見,歡喜到不得了,他說雖然是你送的禮物,但我也有功勞,因此才一古腦兒把他的點穴手法和上乘武學的口訣都傳授給了我,可惜時間太短,他教我的,我還未能應用呢。哈哈,我江南雖然沒有別的好處,但最不會忘記人家的恩義,這回我得到金大俠的好處,飲水思源,也是靠了你的幫忙,我還未曾謝你呢!」說了這話,竟然在大路上給谷之華磕了一個響頭。

  谷之華生怕他洩漏金世遺的秘密,但江南口若懸河,谷之華哪有辦法將他的話頭打斷,心中暗暗著急,眼光一瞥,只見厲勝男聽得非常留心,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江南,忽然問道:「那是什麼怪畫啊?說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谷之華道:「江南最喜歡誇大,那其實也沒有什麼。……」未曾說完,江南已叫起來道:「這回我的的確確不是吹牛,敢情你也沒有見過那張怪畫?大海上有一個噴火的火山,還有一個巨人站在山腳,張弓搭箭,你說這還不夠古怪?我問過我家公子,他也覺得奇怪,說是不懂那畫中的意思呢!」厲勝男道:「嗯,這果然是夠古怪了!」就在這刹那間,谷之華忽然發覺她的臉上現出一副極其奇異的神情,谷之華大為奇怪,心想:「難道她和這幅畫有什麼關係?」正是: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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