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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金逐流心裡想道:「他們對六合幫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卻不知有何關係?」

  正想發問,何建雄已先說道:「金相公,我向你打聽一個人。六合幫中有個李敦,你可知道?」

  金逐流笑道:「我和他正是道上的朋友。」

  何彩鳳登時眉心結解,連忙問道:「這麼說,你和他是相識的了。卻不知是什麼道上的朋友?」

  問得有幾分稚氣,但喜悅之情亦已表露無遺。

  金逐流哈哈笑道:「他偷明珠,我偷玄鐵,我和他正是同道,偷的都是六合幫的東西,不過,他的那串明珠已經拋下了無底深潭,卻是比不上我的運道了。」

  當下,把那次在徂徠山上與李敦相遇的事情告訴了何家父女。

  何建雄道:「多虧金相公幫他度過了一次難關、我正擔心他給六合幫的人捉回去呢,不知他現在下落如何?」

  金逐流邁:「徂徠山分手之後,我就不知道他的訊息了。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六合幫現在正是多事之秋,他們要另外籌辦禮物送京,要找尋幫主的妹妹,還要搶回這塊玄鐵,那裡還有空暇去追查李敦?玄鐵比明珠貴重,我又並不是隱瞞行蹤的,六合幫的人要對付我們首先也是來對付我!」

  何建雄道:「不錯,你偷了這塊玄鐵,對李敦來說,等於是轉移了六合幫的目標,但即是掩護了他。不過,如此一來,卻是要連累你擔當更多的風險,我們父女也覺得過意不去。」

  金逐流笑道:「我不怕六合幫。史白都不來找我,我也想去找他呢。何大叔,你對李敦這樣關心,不知他是你的什麼人?」

  何彩鳳粉臉泛紅,低下頭來。何建雄笑道:「對恩公還怕說麼?實不相瞞,李敦正是小婿,他和我這丫頭自小訂下的親事,本來想在今年給他們小倆口完婚的,不料出了六合幫這件事。」

  金逐流得意忘形,大喜叫道:「這太好了!」

  這麼一叫,更把何彩鳳羞得滿面通紅。不過,她只道金逐流是為她歡喜,卻不知道金逐流是為自己歡喜。金逐流一直把李敦當作史紅英的情人,如今方始知道完全是屬於誤會。

  何建雄道:「鳳丫頭知道了這件事情,擔憂得不得了,不見著李敦,她是不能安心的。所以我只好陪她出來尋找。為了容易讓他得知消息,鳳丫頭出了個主意,由她扮作說鼓書的姑娘,穿州過府的賣唱。也幸虧她小時候喜歡聽梨花大鼓,唱起來也還勉強可以對付過去!」

  金逐流笑道:「豈只對付過去,簡直精彩非凡!你這麼唱呀唱的,一定會把李敦引出來。」

  何彩鳳抿著嘴兒道:「恩公說笑了。」

  金逐流道:「我要趕往北京,你也要尋找李敦,咱們就各奔前程了吧。何姑娘,你若見著了李敦,請給我問一聲好。」

  金逐流心情愉快,走路也走得特別快,雖然提著沉重的玄鐵,一天工夫,也走了將近三百里路,第二天便渡過了黃河,中午時分,到了禹城。

  禹城在黃河北岸,相傳是大禹治水時所建的城池。城中有座著名的酒樓,名「儀醪樓」,據說最先發明釀酒的人是大禹的臣子儀狄,他製作酒醪,「禹賞之內美,遂疏儀狄。」

  但大禹雖然疏遠儀狄,釀酒之法卻傳了下來,美酒醇醪,世人無不喜愛。「夏人好酒」,「夏」是大禹所建的國號,史書上也是有記載的。禹城中的這座「儀醪樓」當然也合有紀念儀狄的意思。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禹城的一個名勝了。

  這座酒樓比城中的民房都高,便於客人眺望黃河,緬懷大禹的功績。金逐流到了禹城,少不免要到儀醪樓喝酒。

  這一天遊人極少,本地人則是習慣在晚上才喝酒的,金逐流中午時分走上這間酒樓,客人就只得他一個,金逐流更是高興,心想無人擾我清興,正好痛飲一場,於是小心翼翼的把玄鐵放在桌底,便即叫酒。

  金逐流把玄鐵放在桌底下,為的是避免給人注目,幸虧樓板堅厚,承受得起,但當他輕輕放下之時,也發出了一陣軋軋的聲響。酒保看了一眼,甚是好奇,心想:「一個破匣子怎的如此沉重?」

  但料想破匣子之中裝的,絕不會是什麼寶貝,看了一眼,也就算了。

  金逐流把酒憑欄,遠眺黃河,但見濁浪滔滔,水天相接,望眼難窮。比起他月前渡過的滾滾長江,又是別有一番雄偉的氣象,金逐流浮想連翩,不知不覺把一壺汾酒喝了一半。

  金逐流酒量不大,喝了半壺酒,已有幾分醉意,遠眺黃柯,心頭悵觸,倚欄吟道:「三千年事殘鴉外,無音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穀,那識當時神禹?」

  這是南宋詞人吳夢窗登禹陵所作的詞,禹陵在浙江紹興的會稽山,與山東的禹城相去不止千里,不過這一首詞卻正是適合他眼前的風光,道出了他此際心中的感慨。

  大禹治水,是三千年以前的往事了。三千年滄桑變化,往事消沉,早已杳不可尋,消逝在殘鴉影外。當年的水道不知已經幾度遷移,聳拔的高山也許已淪為深谷了。但儘管大禹的功跡,如今已不可尋,他的萬世之功,畢竟還是留給後人追思懷念。「那識當時神禹」這一句就含有兩方面的意思。金逐流追思往聖,心中想道:「為百姓做了好事的人,百姓是不會忘記他的。一個人的力量有大小,我雖然比不上大禹,也應該學他的模樣,給百姓做點好事。」

  金逐流浮想連翩,喝了幾口酒,又續吟下半闕道:「寂寥西窗坐久,故人慳會遇,同剪鐙語。積蘚殘碑,零圭斷壁,重拂人間塵土。」

  吳夢窗當年登禹陵之時,是和好友馮深居同去的,回家之後,就和好友剪鐙夜話,抒發日間所見所觸的感慨。

  金逐流在吟唱這句詞時,想起了史紅英來,「要是史姑娘也在這兒,和我倚欄把盞,談說滄桑,這意境該有多美!」

  想至此處,不由得悵悵惘惘,輕拍欄杆,一唱三歎。幸虧這酒樓上沒有別的客人,要不然不把他當作瘋子才怪。服侍他的酒保,則是看慣客人的醉態的,倒是不以為異。

  忽聽得有人笑道:「好,這位小兄弟真是雅人!」

  笑聲鏗鏗鏘鏘,宛如金屬交擊,刺耳非常。金逐流愕然回顧,只見有兩個人已是上了酒樓,說話的這個人走在前面,約四十歲左右年紀,高額虎頷,相貌威武。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則是宮秉藩。金逐流聽了這人的笑聲已是詫異,看到宮秉藩,更感到意外了。

  金逐流已有六七分酒意,坐回原座,舉起酒壺,立即哈哈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來來來……」

  他正要招呼宮秉藩來幹一杯,忽見宮秉藩朝著他搖了搖頭,打了個眼色,跟著指向窗口。宮秉藩在那人背後,他給金逐流作手勢,只有在他前面的金逐流看得見。

  金逐流雖有幾分酒意,對他這幾下極為普通的手勢、眼色還是能夠領悟的。第一、宮秉藩要他裝作兩不相識;第二、宮秉藩要他快逃。

  金逐流心裡想道:「難道這個人是什麼厲害的腳色,要我怕他?」

  但宮秉藩連一句話也不敢和金逐流說,只敢在那人背後示意,顯然宮秉藩是害怕這個人的了。金逐流大為奇怪,宮秉藩的劍法和傲氣都是他領教過的,他敗在自己的劍下尚且傲岸如故,如今卻表現得如此的怕這個人,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怪事!

  本來金逐流就要說出「宮香主」這三個字,請宮秉藩來幹一杯的,看見了他的手勢,心裡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不願令宮秉藩難為,於是立即住口。不過,宮秉藩示意要他逃走,他可還是大馬金刀的坐著,而且還特別用神的向那個人多望了兩眼!

  那個人誤會金逐流是招呼他,大笑道:「小兄弟,你真有意思。對、對、對!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來、來、來,我和你喝酒!我先敬你一杯。」

  宮秉藩面上變色,又再搖首示意。金逐流佯作不知,說道:「公子,相請不如偶遇,那就請過來吧。莫說一杯,十杯也成!」

  心裡想道:「看此人氣宇不凡,定是江湖豪客。管他是誰,先結識了再說。」

  金逐流酒意已濃,捧著酒壺站了起來,狂態畢現。

  那人越發高興,說道:「小兄弟,你酒量如何,敢不敢和我賽酒?」說罷,又回頭去對宮秉藩說道:「自從那年我和你們的舵主賭賽喝酒不分勝負之後,十年來已是未逢敵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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