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俠骨丹心 | 上頁 下頁
七四


  金逐流道:「如果他們不肯相信呢?」戴均笑道:「我纏綿病塌之時,震遠鏢局的舊人差不多都來探過我的病;出喪之日,他們也曾來給我扶棺。當然我的病是假的,屍體也是假的,棺材裏放的不過是幾塊石頭。但我不說穿,卻怎會有人知道我是弄假?」金逐流嘆道:「老前輩為了息事寧人,也當真是煞費苦心了。」

  戴均道:「丁彭回來,一定先向震遠鏢局的舊人探聽我的消息,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死了,他還能夠不相信嗎?俗語說一死百了,丁彭看見了我的靈牌,他還能將我怎樣?」

  金逐流道:「如果他還是不肯善罷甘休,要向戴大哥報仇呢。」

  戴均道:「史白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只能和我交手,絕不會欺負我的兒子,這是可以斷言的。」金逐流問的是丁彭,戴均答的卻是史白都,看似答非所問,其實已是解除了金逐流心中的顧慮。要知戴均的兩個兒子本領都很不弱,只要史白都不出手,丁彭怎敢向他們挑釁。

  金逐流笑道:「倘若史白都來了,我又恰巧不在這兒的話,這匹馬可不能讓他看見。」戴均道:「我會小心的了。這匹馬我可以寄放鄰家,隔鄰張家,不是武林中人,但卻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可以信託得下的。金老弟,你這次進京,可有什麼事情?」

  金逐流不願戴家父子擔憂,說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既然回國,京都總是要來玩一次的。」心想:「且待過了薩福鼎的壽期之後,再告訴他們也還不遲。」金逐流是準備在那一天去大鬧壽堂的。

  戴謨笑道:「可惜我現在是孝子的身份,要留在家中守靈,如是不能陪你出去玩了。」

  載均道:「好在你從來沒有到過北京,大約沒有什麼人認識你。不過,這幾天三山五嶽的人物來給薩福鼎賀壽的很是不少,金老弟,你的本領雖然高強,也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金逐流應了一個「是」字。但他是個閒不著的性情,第二天就抽空出去玩,一連玩了三天,京中的名勝差不多都逛過了,第四天遊興勃發,心裏想道:「明天就是薩福鼎的壽期,今天可得先去逛一逛萬里長城才對。否則明天萬一出了意外,說不定會給人打死打傷,不遊覽過萬里長城,豈非終身遺憾?」於是這一天絕早起來,城門一開,他就往居庸關去了。

  八達嶺上的居庸關離京只有一百餘里,萬里長城就在那裏蜿蜒而過。金逐流怕有人認出他那匹坐騎,徒步而往。一大清早,路上還沒有人行,金逐流施展絕頂輕功,不到兩個時辰,日頭剛出不久,他就已經到了八達嶺。

  萬里長城從嘉峪關到山海關,在叢山峻嶺中,蜿蜒一萬二千餘里,居庸關這段通過八達嶺。金逐流爬上陡峻的山崗,只見萬里長城在群山之中起伏,就像一條其長無比的長蛇。居庸關城關屹立在南口北面,兩旁高山夾著一條狹小的山溝,山崗上山花爛漫,青草鬱茂,好像是碧波翠浪,織成一幅美麗的圖案。這就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居庸疊翠」了。

  金逐流遊賞了一會,從關城西去,不遠處有一座石台叫做「雲台」,全部用漢白玉砌成,刻有四大天王像,浮雕精英,神情威猛。四大無王的像間,刻著梵、藏、西夏、蒙、漢五種文字的佛經。「台頂」上還有「曼陀羅花」的浮雕,其中有無數具體而微的佛像。

  這座「雲台」是中國著名的一個佛教建築,對佛典和古代文字的研究具有很高的價值。但金逐流對佛學乃是個門外漢,只是欣賞了一會那些巧奪天工的浮雕,對上面所刻的佛經卻是毫無興趣。看了一會,也就走了。

  一路走去,總過了「五郎像」「六郎影」「穆桂英點將台」等處名勝。這一連串名勝都是北宋抗遼名將楊家將的「遺跡」,其實說是「遺跡」,毋寧說是民間附會的傳說,例如「穆掛英點將台」不過是一塊大石頭,穆桂英當年是否曾經在這塊石頭上點過將,誰也不知道。甚至有沒有穆桂英此人,在史書上也還找不到確證。恐怕多半是虛構出來的人物。不過,金逐流遊了這幾處「名勝」,心中卻是甚有感觸:「傳說也好,附會也好,這總是代表了民間對抗敵英雄的景仰。」在「穆桂英點將台」下,不禁思潮起伏,低迴良久。

  忽聽得錚錚琮琮之聲,忽高忽低,若隱若現。金逐流知道附近有個「彈琴峽」,是由於水流音響清脆如琴音得名。金逐流心想:「果然真像琴聲。」也不怎樣留心去聽。

  過了「穆桂英點將台」,到了八達嶺的高處,只見在一處懸崖上鑿了「天險」二字,山勢極為險峻,萬里長城就在山隘處爬過。金逐流上了城牆,縱目遠跳,只見山峰重疊,一望無盡,居庸關屹立北方,萬里長城有如一條看不見首尾的長蛇在翻山越嶺,關外莽莽平原似是與天邊的白雲相接。金逐流披襟當風,豪情勃發,頓覺天地之大與個人之小!

  暮聽得琴聲又起,金逐流吃了一驚,這次他聽得清楚了,原來是真的有人彈琴,並不是水流音響。

  金逐流心道:「是誰人在萬里長城之上彈琴?想來不是高人就是雅士的了。有緣相會,倒是不妨去與他結交結交。」於是尋聲覓跡,在城牆上一路走去,走到近處一看,不禁大感意外。

  在金逐流的想像中,以為這個彈琴的高人應該是個有三絡長鬚的隱土,誰知卻是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年輕人,至多不過比他大三兩歲而已。

  金逐流向他走去,這年輕人似是視而不見,專心注意的只是彈琴。

  金逐流的母親谷之華是呂四娘最得意的弟子,呂四娘則是明末清初大俠呂留良的女兒。因此谷之華不但得了呂四娘劍術的衣缽真傳,琴棋詩畫亦是無所不能,金逐流幼承家學,對古琴一道,雖然未有母親的造詣,卻也是妙解音律。

  此時,這年輕人正在彈奏楚辭九歌中「湘君」的一節:「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州?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這是一對在戀愛中的男女對話,女的在問:「你有什麼心事猶豫不前?為了誰把小舟擱淺在州中呢?」男的在答:「還不是為了你嗎?為了你妙麗的容顏,我乘坐走得很快的桂舟來追趕你,見了你我就不想走了。「要眇」是形容容貌妙麗,「宜修」則是妝扮得恰到好處的意思。金逐流聽了這節琴聲,眼前不禁浮現史紅英那「要眇宜修」的婷婷俏影,忍不住按拍低和。

  琴音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彈的仍是楚辭,不過改為了「離騷」中的一書:「……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州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扈」是「披在身上」的意思。「江離」是一種香草名,又名蘼蕪。「辟芷」是長在幽隱地方的香草,「紉」是「用線穿上」。「搴」是「拔取」。「阰」是「小山」。「宿莽」是一種能夠耐寒在冬天生長的野草。這一節「離騷」把孤臣孽子之心寄託於美人香草,慨時光之易逝,嘆美人之遲暮。

  金逐流反覆吟哦最後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禁又想起了史紅英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與她相見?」即使是她老了,方得重逢,她在我的眼中也還是美人的。」「我所憂慮的只是一事無成的『遲暮』之感,若只是『美人遲暮』,那又算得了什麼?」

  雖然金逐流心中的感情和這人所彈的離騷並不一樣,但這人彈得實在太好了,金逐流竟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受他感動,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潸然淚下。不知不覺間已是走到這少年的身邊。少年此時方才好似發覺了金逐流的存在,但也只不過看了他一眼,依然繼續彈琴。

  琴音越發纏綿徘惻,這少年邊彈邊唱:「白駒歌已逝,伊人水一方;雜揉芳與澤,相見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詩經「白駒」篇的典故,說是他想把遠方的客人留住,把客人的白馬拴起來,可是終於還是留不住的,因此說是「白駒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詩經「蒹葭」篇的典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說他所仰幕、所要追求的人兒,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用的是楚辭「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說愛人愛了委屈,好像香花(芳)混在濁草(澤)中間。第四句是說,在這樣情勢之下,相見之後也還是互相忘掉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

  金逐流聽得癡了,心中想道:「他這一曲竟似是為我而歌,史姑娘不是正像歌中那位受了委屈的美人麼?但卻不知他所思念的人又是誰?」

  琴普戛然而止,金逐流讚道:「彈的好琴,但人生百年,又何必自苦若是?」

  這少年看了金逐流一眼,推琴而起,說道:「你聽得懂我的琴韻,想必亦是解人。願聆雅奏。」說話雖然客氣,卻也帶有幾分倨傲的味道。

  金逐流也不推辭,坐了下來,接過那張方琴,放在膝上。金逐流是個識貨的人,見這琴古質斑斕,琴的一端,木頭上有火燒過的痕跡,在不識貨的人看來,這不過是一段燒焦了的爛木頭,金逐流卻知道這是一張無價之寶的古琴,在琴譜上名為「焦尾琴」。

  金逐流讚了一聲:「好琴。這大概是春秋時代的古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